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栗色头发(7)



  星期日郭太太问我是否可以放弃休息,因为她准备邀些朋友来吃饭。曾经与她协议过:无论如何我每星期有一天半休息。我说我有些亲友需拜访,实际上我总是步行到公共图书馆读一天半的书。英文这样拾拾扔扔,不至于到开学时间变白痴。我爽快的答应,使郭太太有一点意外。

  “真没想到你这样肯帮忙!用过不止十个保姆,你最勤快,最肯做。人真是不可貌相,头次见你,我想,这么样个女孩,以后究竟谁服伺谁呢?”她开朗地大笑,对我不仅真诚,甚至有些马屁起来,“没想到你为人这么厚道!”

  我被弄得更不安。终有一天你会说:没想到她干了那么大的坏事还一直敢欺瞒着。

  我阅了郭太太的菜谱,准备大干一场。当我做松鼠黄鱼时,郭太太说油放太多是不文明的烹饪。我立刻倾出大半的油。但那只烧洋菜的锅中间高四周低,油一少全淌到凹处,鱼便紧紧粘在干燥无油的锅当中。我急起来,一边护着在膝下绕的开文,使劲一颠锅,油喷泉般溅起来。

  我脑子一嗡,并不觉得十分痛。

  郭太太郭先生一起跑进厨房,问我怎么了。他们听见我很低却很惨地叫了一声。这时他们见我捂住脸蹲在地上,都伸手来扳我的头。等终于看见我的脸,我也听见了他们的惨叫。

  “你眼睛怎么样?”郭先生的声音。

  郭太太用餐巾纸拭去我脸上的油,我并没有失明。这时郭先生已准备好冰袋,一下子捂住了我的脸。我求他们不要叫救护车,因为我没买医疗保险。郭太太急了,带哭腔劝我想开点,自己花钱也得保住脸蛋,哪儿还有比女人脸蛋更值钱的东西呢。

  我在冰袋下面说我真的没钱。

  郭先生说:“你可以从我这里预支你的工资嘛!”

  我说不。脸痛得我直想就地打滚。假如我不打碎那块玻璃,我不会答应干这么个额外的星期日,若我不打碎那块玻璃,我不会听郭太太的,以近乎不可能的方法来烧松鼠黄鱼。还有,若不为那块玻璃赎过,也许我已中途辞工了;因为我从来想象不到在这样舒适的房子里我会如此地不愉快。

  幸亏客人中有一位懂医。他开车去药房买了种激素药膏,说敷上可避免脸上落疤痕。这么热的天,若想不落一点疤,大概不可能,他又补充道。

  我硬撑着不去照镜子,我怕吓着自己。伤痛得我一夜没睡,一清早电话铃响了。那边刚刚“哈罗”,我已知道是谁。我迟疑要不要把电话挂掉。但我的本能先于知觉,已将声音送了出去。

  “你好吗?……”

  “你不给我地址、电话,我还是找到你了。”他声音很低。

  “你好不好?”

  “你出事了。”他说,仍不带问号。

  我否认。他一口咬定发生了什么事。或许我的声音泄露了我的伤痛。我结结巴巴地讲了我脸上的烫伤。他果断地说:“我马上去看你!”

  “不,请不要来!”我不愿他看见我的丑陋、可怜。“你开车到加州要三四天,那么辛苦的一路……”

  他一声不吭。

  “我的伤没那么严重,真的!……”

  他说:“好吧,回见!”

  看来刚才的电话铃吵醒了郭太太。她以没有完全走出梦乡的蹒珊步履走到我面前,问我是否感觉好些。看到她神情中那么多的歉意,我如同看到镜子般明白自己的脸糟到了什么程度。

  一会儿,她将一叠钞票给我,说今天恰巧是我做足一个月。她要我数。我数时发现多了一百。她说那是她与郭先生对我的歉意和安慰。我说什么也不肯拿,几经推让,她屈服了。然后她叹息着说这房子到现在还没卖出去,或许是因为厕所太小,厨房太老式。

  “恐怕,天花板上碎了的玻璃也让它更难看了点。”

  我大惊失色;难道她早发现了我的劣迹?!

  她依旧以叙家常的音调说:“要是我们早点换了它就好喽!”

  我却已听出了指责。太突然,我的抱歉还完全没准备。

  “四年前,我们搬进来时就想换它,但一直配不到同花纹的玻璃。”郭太太说。

  “四年前?”我问:“四年前它就碎了?!”

  “是啊。因为它碎了,我们买它时讨价还价,把原价杀下来不少呢!”

  我借故离开了客厅。木呆呆的我站在草地上,让泪水在我创伤的脸上流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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