栗色头发(6)
时间:2023-03-23 作者:严歌苓 点击:次
“我……我想擦擦橱子的顶上面一层。”鬼知道,自己怎么这样混账地撒起谎来。我明明知道谎言只要一开头,以后的日子就难过了。这时若不承认事实,只好等事实自己暴露;等事实将我置于无可扭转的被动、尴尬局面。想都不敢想郭太太将会恼成什么样。 架上梯子,我爬上去用手探探,看它们是否有可能落下来打破谁的脑壳。 郭太太在客厅问:“要不要我帮你扶梯子?”说着便朝厨房走来。 “不用!好啦!”我将梯子合拢。当我收拾郭先生餐毕的碗碟时,郭太太进了厨房。我一时紧张害怕得神志也不甚清楚了。我等着她惊叫、发问、开罪。一会,她走出来,对我说:“你光着脚试试看,看你今天把地擦得多干净!”她一副心花怒放的样子。 大概被赎罪心理支使,我不仅死命擦地,各处都让我收拾得光鉴照人。她居然没发现破的地方! 这天来看房的客人也没表示任何异议。据说美国人看房偏重厨房厕所,中国人偏重客厅卧房。客人们恰巧是中国人,仅是自我敷衍地往厨房掠一眼。 (3) 我捏着两手冷汗听着最后一批客人热热闹闹地告辞了。这一天我总算蒙混过了关。但事情是不可能蒙混到底的:看房的人不是来看这房子哪里好,而是设法看出它哪里不好。尽管他们嘴上与郭太太亲热,眼睛却一刻不停地上下左右地转,毫不掩饰那苛刻和挑剔。要想让天花板上那么大个破绽逃过他们的眼睛,简直是做梦。 第二天郭先生又看见我趴在地上擦地板,并且比以往擦得更卖力,他不懂了。 “不必这样嘛!你这个样子,我们不忍心的。”他说。 我赶紧站起来,因为我知道他晚上回家头一件事是抿上一小杯白兰地,而等他洗澡后,我必须将四碟菜一个汤端上桌。我工作得如此用心尽力,郭太太满意却有点困惑,尤其当她看见我到处跑着追逐小男孩喂饭。有时他钻到桌下躲避我固执地伸到他嘴边的勺子,我便也跟他钻到桌下。 “没有一个阿姨像你这样耐心对待开文(小男孩的名字),”郭太太说,“你这样喂他,开文真的会长高长胖。对不对,开文?邻居哥哥们不会叫我俩小猴子啦!” 我在桌下以勺子撬开开文的嘴时,看见郭太太架着二郎腿的脚丫满意地一晃一晃。她极考究吃,每天四道菜不能在颜色、风味上重复;一个星期内,决不肯吃两次“荔炒鱿鱼”,尽管它是我烧得顶像样的一个菜。 “开文,出来!”郭先生的脚开始躁动了,似乎要发现开文的所在:“再不出来,你就不要吃饭了!”他的脚寻到了开文,开始将他往外拨;“这样喂他,人不要累死吗?” “小孩子就这样啊,”郭太太的脚丫不动了,“你没看见吗,这样喂他,才几天开文已经胖些了!” 我赶忙说,只要开文能给我喂胖,我不在乎辛苦。我已钻桌子钻得腰酸背疼,竭力忍住心里的委屈,以乐呵呵的声音逗开文张嘴、咀嚼、咽下。 我一刻不停地让自己忙碌,常常干些不属我份内的事,比如去洗那辆车、扫院子、擦门窗玻璃。当我每天把自己累散了骨头,躺在床上便想:如此不顾死活地满一个月,悄悄留下一个月的工钱和一封信,让信去说明道歉。 “你这样做,”郭先生有天半开玩笑对我说:“我们不得不给你加工钱啦!” 这时我跪在门厅、给几件红木家具打蜡。我已很习惯赤脚,蓬头垢面、邋里邋遢地穿着,以及双膝着地地干这干那。 “其实,你有空自己可以看看功课嘛。真不好意思让你这样为我们做。……” 他还想说什么,我不答。他只有讪讪地进他书房做账去了。郭先生挣钱是认真辛勤的,夜里他的电子计算机键盘被按得“哗哗剥剥”通宵响。某日他会从那上面撩出我的工资数目与天花板装修费用,从中得出盈亏的结论。 三个星期了,他们的房子仍没有卖出去。每当买主走进厨房我的心跳就节奏大乱。天花板上那么触目惊心的破绽居然没被任何人识察。反有一次,一个老美买主突然又跑回来,再次审视厨房。我想这回我怎么也混不过去了。他一旦发现那破了相的天花板,就会杀回客厅找郭太太砍价。 我提着气,心里直祷告,他那绿猫眼可千万别往头顶看。同时又希望着:他干脆看个明白,看出真相,去告诉郭太太;让她撕破脸皮地跟我清算一场:从闯祸到谎言。这样我便可以结束这如履薄冰的日子,心安理得让她辞掉我。老美却盯着我,压低声问:这厨房里有没有蟑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