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栗色头发(8)



  我决定辞工。我知道这种事谁都没错,却感到不可名状的伤害。

  当晚我收拾衣物书本,打算第二天一早让严平来接我。有人按门铃。等我从最靠里的卧室奔出来,见郭太太正和一个人在门厅里讲话。我一眼看见了他的栗色头发。

  我随他离开时并不介意郭先生郭太太的异样神色。

  他开车后便骂咧咧地说中国人都这样,雇佣人就成了奴役人。“怎么这样没礼貌?当着我的面夫妻俩用中国话大声争执,话音听上去太不友善了……天晓得,这些中国人!”

  他每发一句牢骚,我便吃惊地看他一眼。他的栗色头发乱了,他的灰眼睛布着血丝,他为了我踏上这条长途。又怎么样?他用“那个”腔调来讲“中国人”。

  他车停在一幢房子门前。

  “我不能进去。”我说,“我以为你会把我送到我朋友那儿。”

  他将我瞪着,不明白我怎么了。他说:“你会有个很舒服的房间。”他下了车,又为我打开车门。

  “我不会进去的。”我说。

  “哦,你会的。”

  “在认识你之前,我是个好女孩子。”

  “停止这么和我说话!”

  “请把我送到我朋友那儿去,求求你。”

  “我累得连开一码远都不可能了。”

  “我不会进你们美国人的房子的,送我回我的中国朋友那儿去,行吗?”

  “我听不懂你的话,对不起。”

  现在轮到他装听不懂了。到他父母家来,我本是同意,也颇欣然的。然而那点信赖却不在了。

  “我要走,听得懂吗?我并没有答应你来看我,也没有答应……”

  他微笑道:“对呀:这房子里有游泳池、有草地、有果树,还有我。”

  “我和你什么基础也没有,我是个中国人。”

  “这就对了。让我们先喝点什么,然后在院子里坐一会儿,我母亲会很高兴认识你……”他笑得依然平和。

  我也不得不笑了。但这不意味那信赖又回来了。第二天一早,我蹑手蹑足提起我的行李,在一张桌上留了字条,便走出了那幢美国人的华厦。

  我想着他美好的栗色头发,心里是满满的感激和怨恨。

  一年后我在离学校五分钟路程的地方找到了住处。是个免费吃住的差事,学生们顶向往的那种。娄贝尔夫人因此耐着性子挑选,选掉了上百人最后选上了我。

  要是她不丢失她的蓝宝石,我在这里生活得倒还算愉快。我当的差就是清早帮老太太擦个澡。自从她母亲死在浴室,她不再敢独自淋浴,而是躺在长榻的塑料床单上,让个像我这种半使女半护士的角色仔细地每早把她擦洗一遍,再把她从头到脚喷上香水。

  当她躺在那儿,闭着眼享受我给予她的擦洗兼按摩时告诉我她上午要去趟首饰铺子,配只蓝宝石耳环。她有成套的蓝宝石项链和耳环,其中一只耳环不知什么时候弄丢了。她这个“不知什么时候”让我的手顿时静止在那里。

  人常常有不作贼也心虚的时候,比如我此时。我真想让老太太睁开眼,把话讲讲清楚,那宝贝究竟何时,我来之前还是之后丢失的。

  (4)

  替老太太穿上衣裳,整整一上午我在课堂上神智恍惚。自搬进娄贝尔夫人家的三个月所有的片片断断记忆此刻都串连了起来,生出了新的意思。

  大约一个月前,她准备去参加一个晚会,她兴冲冲叫我看她试裁缝刚送来的新晚装。晚装十分漂亮,米色的底子上有极细的白格子,在臀部偏下的部位缀了只米色缎子的蝴蝶结。她让我猜它的价钱,我敷衍地说出个字码。她笑了,说比我猜的起码贵三倍。然后又让我猜她手上的一只巨大戒指,我使劲往大里说:“一万!”她又笑了,说那是个假的,但她有过一只真的,她死去的律师丈夫送她的,被人夜里撬开门盗了。这是那只真货的仿制品,什么都一模一样,只是不真而已。

  还有一次,她忽然问我:“你们中国姑娘都没有耳朵眼吗?”

  我答道,我外婆的年代有过,现在又开始有了。但中间有一段空白;女人不仅没耳朵眼儿,也没有脂粉、发式,甚至裙子和辫子。

  她无限同情地“哦”了一声。

  现在我悟到:她也许早就在对我察颜观色。我在图书馆里找到李豪,他在这里又吃又住已近一周,因为和孙燕吵架。考试前图书馆夜不闭户,李豪这类人就拿它做免费宿处。他们结婚,我送了一套玻璃茶具和一副对子,本想寻开心写上“同是天涯沦落人,相见何必曾相识”,自己看着都要掉泪。改为:“宁同万死碎其翼,不忍云问两分张”,又嫌蕴意太露,主题太直接。于是想起“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不仅于一对新人切题,于我们一群远离故乡的穷孩子都切题。他们却从结婚第二天就吵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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