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宝哥(2)
时间:2023-03-21 作者:严歌苓 点击:次
小璐子常穿件红体操服,紧绷绷的像漆在身上的。她头发天然卷,拢起放下都美。小璐子晓得天下人都在看她,因此她总是半烦恼半羞涩地垂着眼。她有时垂着眼就把许多叔叔阿姨们忽略了,走过去,没喊人,但她会回头来补一声,有时还补一躬,因此显得格外礼貌。大人们常说:“小璐子真好,忘了叫人,还回来补!”我们这些见人就傻叫的孩子比起小璐子,就不给人留下什么特别的印象了。 小璐子待黑宝哥不坏,就当没他这个人。有时跑到我家门口问:“在你家吧?”并不说“谁”在我家。然后说:“该回家吃饭喽!”同样不说“谁”该回家吃饭。黑宝哥只有在外面我姊长我姊短地自豪,回家一叫,小璐子会伸长下巴(活脱一个小鞋拔子),眼一白:“谁是他姊!” 有年夏天特别热,小孩子们都爬上办公楼顶的大平台睡觉,一家一张席,铺在水泼凉的地上。我家的席和黑宝哥家的并连,小璐子要两个枕头,黑宝哥就来枕我的。我嗅着黑宝哥的汗酸,触着他细瘦的肢体,心里不知怎的好高兴。 “别动!”他喝我,用一条腿压住我的腿。 我控制不住那股高兴。 他开始胳肢我:“叫你动、叫你动!”我翻腾得像只泥鳅。到现在我还记得黑宝哥又热又狠的手。还记着当时的我怎样急切地期盼每个傍晚。 不知怎么,我在一个露水很浓的清晨醒了,枕头空掉半边。 “黑宝哥!”我带哭腔地叫。 “嘘!……”他制止我。他侧卧在那儿,朝着小璐子,样子有些怪。我盯着他。他勾勾手指,叫我过去。 “你要不要看?”他耳语问我。 “看什么?” 他让开一点身体,一面用手揭开小璐子的半襟小褂儿,上面的扣儿都被解开了。小褂儿下面是一对刚刚含苞的Rx房。淡青的晨光中,小璐子的皮肤几乎晶亮透明,而那两丘凸起尤其晶亮,我浑身哆嗦起来,自卑得极深,因为我明白小璐子已从我们这些浑顽的孩童中脱离了出去,那具身体不再有孩童的单调。多年后,我还在想,我见过各种艺术家的女性胸像,而黑宝哥揭示给我的,是最美的。那时才九岁的我,突然对面前这个变化了的女童身体产生了类似膜拜的感觉。那感觉使我渐渐战栗起来。 黑宝哥也默默的。脸上没有半点轻挑和恶作剧。 “你想碰碰吗?” 我滞重地看着他。一种渴望远远地来了。“你呢?” “我碰过了。该你了。” 他把住我的手,伸过去。我的手似乎拄着他的;拄着他的虔诚和勇气。我和黑宝哥的手就这样去礼赞了。 黑宝哥被大大带回乡下去了。他写信来,说我可以去看他,他会带我去打鸟和找老汇。不知道老汇是个什么要紧人物。到了乡下,才弄清老汇是个家畜医生,会把公畜变成不公不母的。老汇总有炒栗子给我们吃,然后给我们讲笑话。他的笑话令黑宝哥笑死,我从来不笑。 我穿到乡下的是外婆刚给我缝的裙子,白底儿,上面有许多杂色小降落伞。而黑宝哥却说:“丑死!” 我说:“呸!” “跟偷别人的一样!”他笑道:“那么大——从你妈那儿偷的?” 我想他说的不是真话。一般情况下我穿得再新再异他都不加评论,根本就没看见,没注意。这回他头一眼就咋唬了,就证明他看见了,注意了,没准还喜欢了。在乡下黑宝哥显得壮实多了,脸上没有挨揍的痕迹,也没了那股子狼狈和落魄。这是去打鸟的路上,黑宝哥要打斑鸠让我带回城给小璐子熬汤,小璐子不知为什么黄瘦了,一天天黄瘦下去。 走了很久,头也晒晕了。黑宝哥便来背我,我和他的汗顿时混得不知谁是谁了。他的脊梁漆黑,脖子上有一颗黑痣。黑宝哥黑得真俊,我想着,幸福着,幸福被他的步子颠得浑身扩散。 “你的裙子是新的?” 我以为他早忘了我的裙子了。我说:“嗯,今天才穿!” 他却没说什么了。碰到了鸟,他撂下我就投弹弓。打着了,鸟没死,断翅膀汩汩流着血。我把它拾进我的裙子里,想它疼得轻些。黑宝哥蔑视地笑笑:鸟早晚是个死。 我的新裙子就落了那么块血斑。在正当中,靶一样。外婆费一晚上洗它,也白搭。 第二天早晨,裙子没了。乡下风大,外婆断定是风兜跑了它。我想那条裙子想了好些时候。我家搬到北京,我还去布店找,看看还有没有那种布,白底兜,带杂色小降落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