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吾闻之,追风逐电之足,决不在于牝牡骊黄之间;声应气求之夫,决不在于寻行数墨之士;风行水上之文,决不在于一字一句之奇。若夫结构之密,偶对之切;依于理道,合乎法度;首尾相应,虚实相生,种种禅病,皆所以语文,而皆不可以语于天下之至文也。杂剧院本,游戏之上乘也。《西厢拜月》何工之有?盖工莫工于《琵琶》矣。彼高生者,固已殚其力之所能工,而极吾才于既竭。惟作者穷巧极工,不遗余力,是故语尽而意亦尽,词竭而味索然亦随以竭。吾尝观览《琵琶》而弹之矣,一弹而叹,再弹而怨,三弹而向之怨叹无复存者,此其故何邪?岂其似真非真,所以入人之心者不深邪?盖虽工巧之极,其气力限量,只可达于皮肤骨血之间;则其感人,仅仅如是,何足怪哉!《西厢拜月》,乃不如是。意者宇宙之内本自有如此可喜之人,如化工之于物,其工巧自不可思议耳。
且夫世之真能文者,此其初皆非有意于为文也。其胸中有如许无状可怪之事,其喉间有如许欲吐而不敢吐之物,其口头又时时有许多欲语而莫可所以告语之处,蓄极积久,势不能遏。一旦见景生情,触目兴叹,夺他人之酒杯,浇自己之块垒。诉心中之不平,感数奇于千载。既已喷玉唾珠,昭回云汉,为章于天矣。遂亦自负,发狂大叫,流涕恸哭,不能自止。宁使见者闻者,切齿咬牙,欲杀欲割,而终不忍藏于名山,投之水火。予览斯记,想见其为人,当其时必有大不得意于君臣朋友之间者,故借夫妇离合因缘以发其端于是焉。喜佳人之难得,羡张生之奇遇。此云雨之翻覆,叹今人之如土。其尤可笑者,小小风流一事耳,至比之张旭、张颠、羲之、献之,而又过之。尧夫云:“唐虞揖让三杯酒,汤武征诛一局棋。”夫“征诛”“揖让”,何等也?而以一局觑之,至眇小矣!呜呼!今古豪杰大抵皆然,小中见大,大中见小。举一毛端,建宝王刹;坐微尘里,转大法轮。此自至理,非干戏论。倘尔不信,中庭月下,木落秋空,寂寞书斋,独自无赖,试取琴心,一弹再鼓,其无尽藏!不可思议工巧,固可思也。呜呼!若彼作者,吾安能见之与!
《拜月》《西厢》,是属于自然界自然天成的东西,没有丝毫人工雕琢的痕迹。而《琵琶》,则好象是用意刻画出来的作品,缺少自然真朴,及合情合理的自然美。 所谓画工即用心雕琢出来的作品,作者认为他能够模仿天地的化工,而作者哪里知道天地生长的万物是根本不露任何雕琢刻划的痕迹的。现今天地所生长的,百花百草都是,每个人见了都会喜欢,要想寻找它生长的轨迹,根本找不到,难道是人们的智慧不高,因而看不出它的雕琢痕迹吗?要知道造化是没有痕迹可寻找的。你虽然具有很高的智商,可也找不到“化工”在什么地方,而谁又能获得它呢?由此来看,“画工”虽然方法巧妙,可已经落在第二个层次了。杜甫说:文章千古事,得知寸心知。真是可悲啊!
而且我听说,跑得快的马,不在于它是公母黄黑;意气互相呼应的好友,决不至於需要通过笔墨文章加以了解;如行云流水一样通畅美妙的好文章,决不在於一字或一句的奇特上。好的文章,是有感而发,是内心灵感的爆发,文章妙在天成,而不在作成之後的刀砍斧削,力求文句佳美的文章,不免有揉造作之态,最多是文字游戏而已,难以表达深刻的思想内容,更难看到作者思想的火花。至于结构要严密,偶对要工整;合于道理、讲究章法;首尾呼应,虚实结合等,这种种作文的规则,都是可以用来写文章的,可是它们却不可以用来写天下最好的文章。元人杂剧,是游戏娱乐文章的最高层次了,《拜月》、《西厢》,有一丝一毫的雕琢痕迹吗?大概雕琢下功夫最多是该是《琵琶》一书吧。该书的作者高生,确实使用了种种凡是可以拿来使用来的技巧了,正是由于他不遗余力地人工雕琢,才使该作品到最后是语尽意也尽,词竭之后味道也不存在了,也就是说,文章意思表达完整了,可让人看过之后就不想再看了。我曾仔细研究过《琵琶》一书,第一遍感觉不怎么样,第二遍感到有问题,看过三遍之后真是无话可讲了。这是什么原因呢?难道其中事情不够真,所以不能够打动人吗?大概是写作工巧过了头了,就会使文章内容比较肤浅,文章的影响力仅能进入皮肤而不能深入骨髓,不能够打动人,这有什么可奇怪的呢?而《拜月》《西厢》,却不是这样,感觉在这个世界上,原本真有这样可喜的人,好比化工与客观世界的物体的关系,它的工巧原本就让人不可思议。
而且世界上真会作文章的人,在其当初开始写文章之时,大都没有意思到他是要写文章,心中有这么多不可名状、可怪之事,其喉间有这么多欲吐而不敢吐之物,其口头又时时,有许多想说而又没法去找地方去说的事情,蓄积的太多太久了,没有办法把它遏制住。一旦见景生情,就会触目兴叹,借酒浇愁,借助文章诉说心中的不平,感叹命运的好坏。一旦写出了像珠玉一样的好文章,因而也就会非常自负,常常发狂大叫,恸哭流涕,不能自止。即便让见者闻者咬牙切齿,欲杀欲割,也终不忍藏之于名山,投之于水火。我看了他写的东西,就想象出他的为人,他当初,一定有一些特别不如意的事情,在君臣和朋友之间,因而要借助夫妻离合姻缘之事,借以表达一种思想,于是就会为佳人的难得而高兴,羡慕张生的奇遇,拿云雨之事作比喻,感叹今天的世人反复无常,不重情谊而重金钱。可是也有可笑的地方:拿小小的风流之事,与张旭、张颠、羲之、献之之事相提并论,就有点过了。尧夫说,唐虞揖让的是三杯酒,汤武征逐的是一局棋。征诛揖让是什么样的事情,而却从一局棋、一杯酒的角度来评价这个事情,不是太眇小了吗? 唉,今古豪杰,大都是这样。小中见大,大中见小,有道是,在一根毛发的尖端可以建造起一座佛寺,坐在一粒微尘里也可以转动大法轮。这的确是至理名言,并非是戏言。倘若你不信,当你在庭院当中的月下,花落秋空的原野,寂寞安静的书斋里面,独自无聊,不妨取出《琴心》之曲,细细地击鼓弹唱,其中那无穷尽的感触意境,真是不可思不可议,其工巧程度真是说不尽也道不完。唉,至于那样的作者,我能见得到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