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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文脉·第一章 中国文脉(5)



    这个悬崖独吟者,出身贵族,但在文化姿态上,比庄子还要“傻”。诸子百家都在大声地宣讲各种问题,连庄子也用寓言在启迪世人,屈原却不。他不回答,不宣讲,也不启迪他人,只是提问,没完没了地提问,而且似乎永远无解。

    从宣讲到提问,从解答到无解,这就是诸子与屈原的区别。说大了,也是学者和诗人的区别、教师和诗人的区别、谋士与诗人的区别。划出了这么多区别,也就有了诗人。

    从此,中国文脉出现了重大变化。不再合唱,不再聚众,不再宣讲。在主脉的地位,出现了行吟在江风草泽边那个衣饰奇特的身影,孤傲而天真,凄楚而高贵,离群而悯人。他不太像执掌文脉的人,但他执掌了;他被官场放逐,却被文学请回;他似乎无处可去,却终于无处不在。

    屈原自己没有想到,他给两千多年的中国历史开了一个大玩笑。玩笑的项目有这样两个方面——

    一、大家都习惯于称他“爱国诗人”,但他明明把“离”国作为他的主题。他曾经为楚抗秦,但正是这个秦国,在他身后统一了中国,成了后世“爱国主义”概念中真正的“国”。

    二、他写的楚辞,艰深而华赡,民众几乎都不能读懂,但他却具备了最高的普及性,每年端午节出现的全民欢庆,不分秦楚,不分雅俗。

    这两大玩笑也可以说是两大误会,却对文脉意义重大。第一个误会说明,中国官场的政治权脉试图拉拢文脉,为自己加持;第二个误会说明,世俗的神祇崇拜也试图借文脉,来自我提升。总之,到了屈原,文脉已经健壮,被“政脉”和“世脉”深深觊觎,并频频拉扯。说“绑架”太重,就说“强邀”吧。

    雅静的文脉,从此经常会被“政脉”、“世脉”频频强邀,衍生出一个个庞大的政治仪式和世俗仪式。这种“静脉扩张”,对文脉而言有利有弊,弊大利小;但在屈原身上发生的事,对文脉尚无大害,因为再扩大、再热闹,屈原的作品并无损伤。在围绕着他的繁多“政脉”、“世脉”中间,文脉仍然能够清晰找到,并保持着主干地位。

    记得几年前有台湾大学学生问我,大陆民众在端午节划龙舟、吃粽子的游戏,是否肢解了屈原?我回答:没有。屈原本人就重视民俗巫风中的祭祀仪式,后来,民众也把他当做了祭祀对象。屈原已经不仅仅是你们书房里的那个屈原。但是如果你们要找书房里的屈原也不难,《离骚》、《九章》、《九歌》、《招魂》、《天问》自可细细去读。一动一静,一祭一读,都是屈原。

    如此文脉,出入于文字内外,游弋于山河之间,已经很成气象。

    五

    屈原不想看到的事情终于发生了,秦国纵横宇内,终于完成了统一大业。

    几乎所有的文学史都在谴责秦始皇为了集权统治而“焚书坑儒”的暴行,严重斫伤了中国文化。繁忙烟尘中的秦朝,所留文迹也不多,除了《吕氏春秋》,就是那位游士政治家李斯了。他写的《谏逐客书》不错,而我更佩服的是他书写的那些石刻。字并不多,但一想起就如直面泰山。

    对秦始皇的谴责是应该的,但我从更宏观的视角来看,却有另一番见解。

    我认为,秦始皇有意做了两件对不起文化的事,却又无意做了了两件对得起文化的事,而且那是真正的大事。

    他统一中国,当然不是为了文学,却为文学灌注了一种天下一统的宏伟气概。此后中国文学,不管什么题材,都或多或少地有所隐含。李白写道:“秦王扫六合,虎视何雄哉!”可见这种气概在几百年后仍把诗人们笼罩。王昌龄写道:“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秦人为后人开拓了情怀。

    不仅如此,秦始皇还统一了文字,使中国文脉可以顺畅地流泻于九州大地。这种顺畅,尤其是在极大空间中的顺畅,反过来又增添了中国文学对于三山五岳、五湖四海的视野和责任。这就使工具意义和精神意义,产生了相辅相成的互哺关系。我在世界上各个古文明的废墟间考察时,总会一次次想到秦始皇。因为那些文明的割裂、分散、小化,都与文字语言的不统一有关。如果当年秦始皇不及时以强权统一文字,那么,中国文脉早就流逸不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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