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上(第二部 1901年,北上(二))(25)
时间:2023-02-06 作者:徐则臣 点击:次
士兵鲁往岸上游,他要去追正在泥水地里逃跑的两个黑影子。和他一起追的是大陈。士兵钱游向正在逃跑的小船。船上的黑影子拼命划桨,船速还是起不来。眼看着士兵钱越游越近,黑影子慌了神,桨划得完全失去了章法,在水面上团团转。他终于下定决心弃船逃走。那船委实太小,当他歪歪扭扭溜进水里时,小船也被带得倾斜,一个波浪过来,船翻了。他把翻掉的小船对着士兵钱猛一脚踹过去,借这一个力滑出了一段距离;而为了躲避迎头撞过来的倒扣小船,士兵钱被迫折到另外一个方向,距离黑影子更远了。 追捕无果,士兵鲁和钱以及大陈,三个人湿漉漉回到屋船上。其他人都聚集到小波罗的卧舱,初步擦拭了伤口。谢平遥问有什么额外发现,三个人摇摇头。这么漆黑的雨夜,别说三两个人,就是藏一支军队,你也找不到蛛丝马迹。士兵鲁倒是有一点信息,但他没说,此时不宜刺激已经重伤的洋大人。如果他在风声雨声和脚踩泥水声中,没有辨错看不见的黑暗前方传来的微弱呼喊声,那他可以理直气壮地告诉孙过程,他听到的那句话是:为那些死去的兄弟们报仇!事实上,那天晚上他找来大夫以后,他告诉孙过程的是,他好像听到有人喊了这么一声。他用了“好像”二字。孙过程嗯了一声。“好像”没什么意义。 老夏的老烟袋拿来,老陈不同意小波罗抽烟,再香也得忍着,马上要进行伤口缝合。士兵鲁去请的大夫还没到,但伤口不能就这么敞着,他们决定能缝上多少就缝多少。陈婆操针,她要以做女红的方式面对洋大人的伤口。她的老花眼怕烟,一熏就流泪,那会影响针线活的质量。小波罗只好忍着不抽,但他要求嘬住烟嘴,就吸烟杆里经年累月的烟油味儿。老陈同意了。小波罗咬着玉石烟嘴吧唧吧唧嘬,嘬两口松开嘴,疼得五官挪位还不忘感叹: “香!真他妈的香啊!” 伤口清理干净,缝合开始。除了自己家里的男人,这辈子陈婆没这么近地看一个男人的肚皮。这男人的肚皮之白,越发显得体毛黑重,尽管年近半百,她还是有些不好意思。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小波罗的肚皮太厚,她用一块干净布裹着滚烫的缝衣针怎么都穿不透绽开的皮肉。针又太短,使不上劲儿;而针一戳皮肉,小波罗就疼得直叫唤,烟嘴也不含了,身体抽搐着蠕动,陈婆更没法下手。老陈让大陈小陈和孙过程帮忙,摁住小波罗四肢,谢平遥机动,负责给他递烟袋、陪他说话,如果需要咬条毛巾啥的,随时奉上。他用下巴指指邵常来,说: “你。” 邵常来吓得直摆手,“大哥你饶了我吧,这辈子我杀过的最大动 物就是鸡,鸭子都没杀过。” “洋先生是人,不是动物。” “我知道我知道。” “不是让你杀生。是让你救人。” “这救人比杀生还吓人。” “你刀工好,土豆丝切得比粉条还细,针线活肯定差不了。你就闭着眼,跟切菜一样缝。” “可是大哥,这不是切菜啊。我闭着眼切,洋大人他也不答应啊。” “算了算了,还是我来吧。就当织渔网了。” 邵常来代替老陈按住小波罗的左腿,陈婆坐下来煮针线,老陈开缝。 针走得艰难,穿不透。老陈抹一把汗,说:“你们意大利人日子过得真是好。咱们肚皮薄得像层纸,你的肚皮厚得像本书。” 小波罗哼哼唧唧地问:“老陈说啥?” “老陈说,”谢平遥刚给他点上一袋烟,反正针线活也不是陈婆干了,“看你肚皮就知道你是有福之人。吉人自有天相,很快就好了。” 小波罗深吸一口,让烟雾慢慢从嘴里流出来。穿一针他肚子就哆嗦一阵,像鲜豆腐在剧烈晃动;每晃动一下,黄澄澄的皮下脂肪仿佛又从伤口处溢出来一些。那口烟吐尽了,他说:“我的手杖!你们一定要帮我找回手杖!”他还没忘。谢平遥他们冲到他卧舱里,小波罗第一句话就是“我的手杖!他们抢走了我的手杖”!重复了五遍之后,才是“救救我,我可能要死了”。 他们追赶河盗时,沿途没有发现丢弃的手杖。手杖被他们带走了。 孙过程说:“天一亮我就出门找。” 大陈说:“这些河盗太猖狂了,报官。把他们一个个都抓起来,砍头!” 邵常来也说:“没错,报官!” 伤口缝合一半,肚皮上像张开了怪异的半边嘴,士兵鲁把大夫请到了。他从药铺里打听到的大夫。一个老先生带着个二十来岁的徒弟。老先生先是被士兵鲁从床上拖起来,然后被一路拖着过来,啪嗒啪嗒走了半天的泥水路,老先生早烦透了。进了船舱连病人在哪儿都没看,先把眼镜摘下来,慢条斯理地边擦边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