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白,或奥丽雅、任尼雅、左雅
时间:2012-04-09 作者:契诃夫 点击:次
一封信 您,ma chère① ,我亲爱的而又难忘的朋友,在您可爱的信上顺便问我说,尽管我已经三十九岁了,可是为什么到现在还没结婚。 我亲爱的!我是满心喜爱家庭生活的,我没结婚也只是因为命运这个恶棍不愿意让我结婚而已。这以前我大约有十 五次准备结婚,可是没成功,因为在这个世界上,一切事情,特别是我的生活,都要听命于机会,一切都要碰机会!机会就是暴君埃我现在写出几个实例来说明我何以至今仍然在过这种可鄙的单身生活吧。…… ①法语:我亲爱的。 第一个例子 那是六月间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晨。天空万里无云,象是最纯净的普鲁士蓝①。阳光在河面上闪烁,滑过沾着露水的青草。河面上和绿草地上似乎撒遍珍贵的钻石。鸟雀仿佛在照着乐谱唱歌。……我们在铺着黄沙的林荫路上散步,挺起幸福的胸膛,吸进六月间清晨的香气。树木那么亲切地瞅着我们,低声喁语,大概在对我们倾吐颇为美好温柔的话语。……奥丽雅·格鲁兹多甫斯卡雅(现在她已经嫁给你们县里警察局长的儿子了)把一只手放在我的手上,她那极小的小指在我的大手指上颤抖。……她两颊绯红,而她的眼睛……啊, ma chère,那真是一对美妙的眼睛呀!那对浅蓝色眼睛里闪着多少魅力、真诚、纯洁、欢乐、天真烂漫!我欣赏她那淡黄色的发辫,欣赏她小小的脚留在沙地上的小小的足迹。……“我把我的一生,奥尔迦②·玛克辛莫芙娜,献给科学了,”我小声说着,深怕她的小指从我的大手指上滑掉。“在前面等着我的是教授的讲台。……我的良心上压着许多问题,……科学的问题。……这是辛劳的生活,充满了忧虑和高尚的……该怎么说好呢?……喏,一句话,我将来要做教授。……我为人诚实,奥尔迦·玛克辛莫芙娜。……我不阔绰,不过……。我需要一个生活的伴侣,有她在就会……”奥尔迦·玛克辛莫芙娜发窘了,低下眼睛,她的小指颤抖起来,“有她在就会……。奥丽雅!您看一下天空!天空多么洁净啊,……不过我的生活也那么纯洁,那么广漠无垠。……”我的舌头还没来得及从这一大堆胡说八道里爬出来,忽然奥丽雅抬起头,从我手上抽回她的手去,拍起巴掌来。原来有些大鹅和小鹅迎面走过来。奥丽雅跑到鹅跟前,扬声大笑,向它们伸出小手去。……啊,那是一双什么样的小手呀,ma chère! “嘎……嘎……嘎……”那些鹅开口了,撑起脖子,斜着眼睛看奥丽雅。 “鹅,鹅,鹅!”奥丽雅叫道,向一只小鹅伸出手去。 那只小鹅,别看年纪小,却聪明得很。它躲开奥丽雅的手,去找它爸爸,一只又大又蠢的雄鹅,而且看样子,向它爸爸告状了。雄鹅就张开翅膀。顽皮的奥丽雅又向另一只小鹅伸出手去。这时候出了一件可怕的事。雄鹅把脖子伛到地面上,嘴里嘶嘶地叫,象蛇似的,不怀好意地走到奥丽雅跟前来。奥丽雅尖叫一声,回转身就跑。雄鹅追着她不放。奥丽雅回头一看,就叫得越发厉害,脸色煞白。她又怕又急,那张美丽的、少女的小脸变了相。看样子,倒好象有三百个魔鬼在她身后追过来似的。 我赶紧跑到她那边去救她,举起手杖敲雄鹅的头。可恶的雄鹅仍然不顾一切,咬一下她那连衣裙的下摆。奥丽雅睁大眼睛,面孔变了样,周身索索地抖,倒在我的怀里。……“您的胆子真是小!”我说。 “您快打雄鹅!”她说着,哭起来。……那张吓坏的小脸上,纯朴的神情没有了,稚气的神情没有了,剩下的是一副蠢相!我受不了懦弱, ma chère!我不能想象我会娶懦弱、胆怯的女人! 雄鹅把这件事断送了。……我把奥丽雅安慰得定下心来,就走回家去,那张懦弱得一副蠢相的小脸印在我的脑海里。 ……在我的心目中,奥丽雅就此失去一切魅力。我不再跟她来往了。 ①一种蓝色颜料。 ②奥尔迦是正名,奥丽雅是小名。 第二个例子 您,我的朋友,当然知道我是作家。天神在我的胸中点燃了圣火①,我认为我没有权利不拿起笔来。我是阿波罗的祭司。……我心脏的每一下跳动,我的一声声叹息,总之我的全身心,都献到缪斯②的祭坛上去了。我不住地写,写,写。 ……夺去我手里的笔,我就会死掉。……您笑了,您不信。……我起誓:真是这样的! 不过您, ma chère,当然知道,地球对艺术来说是个坏地方。世界广大而富饶,然而作家在这儿却没有立足之地。作家是永生永世的孤儿,流亡者,替罪羊,无倚无靠的孩子。……我把人类分成两部分:作家和嫉妒者。头一部分人写作,第二部分人却嫉妒得要死,千方百计跟头一部分人捣乱。就因为有那些嫉妒的人,我才遭了殃,现在还在遭殃,将来也仍然会遭殃。他们破坏我的生活。他们把持着作家业务方面的生杀大权,自称为主编和出版人,用尽全力想要埋没我们这班人。他们这些该死的!! 您听我说。…… 有一段时期我追求过任尼雅·普希科娃。您,当然,记得这个可爱的、黑发的、喜好幻想的孩子。……现在她已经嫁给您的邻居卡尔·伊凡诺维奇·万采了( A propos③:在德语里“万采”的意思是……臭虫。您不要把这话告诉任尼雅,她会生气的)。任尼雅因为我是作家而爱上我。她跟我一 样深深地相信我的使命。我的希望鼓舞她生活下去。不过当时她还年轻!她还不能理解上面提到过的那种划分:人是分成两部分的!她不相信这种划分!她不相信,于是我们在一 个天气晴和的日子……吹了。 当时我住在普希科娃家的别墅里。大家都认为我是未婚夫,任尼雅是未婚妻。我写作,她阅读。她是多么好的批评家呀, ma chère。她象阿里斯梯德④那样公正,又象老加图⑤那样严格。我总是把我的作品献给她。……任尼雅非常喜欢那些作品当中的一篇。任尼雅想看到它发表。我就把它寄到一家幽默杂志去。我是七月一日寄出去的,等着两个星期后的答复。七月十五日到了。我和任尼雅收到盼望中的杂志。我们赶紧拆开包装纸,把《邮箱》栏里的答复读一遍。她脸上红一阵白一阵。《邮箱》栏里登着写给我的回答:“希连多沃村。玛·巴先生:您连一丁点才能也没有。鬼才知道您乱写些什么!您不必白糟蹋邮票,也不要再来打搅我们了。您干点别的事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