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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克里斯朵夫(卷二 清晨 第一部 约翰·米希尔之死)(11)



    上完了课,他得奔赴戏院的预习会。他常常来不及吃中饭,袋里带着些面包咸肉之类在休息时间吃。乐队指挥多皮阿-帕弗很关切孩子,不时教他代为主持乐队的预习,作为锻练。同时他还得继续自己的音乐教育。接着又有些教课的事,一直忙到傍晚戏院开演的时候。完场以后,爵府里往往召他去弹一二个钟点的琴。公主自命为懂音乐的,不分好坏,只是非常喜欢。她向克利斯朵夫提出些古怪的节目,把平板的狂想曲与名家的杰作放在一起。但她最喜欢要他即席作曲,出的全是肉麻的感伤的题目。

    克利斯朵夫半夜里从爵府出来,累得要死,手是滚烫的,头里发烧,胃里又没有一点东西。他浑身是汗,外面可下着雪或是寒气彻骨的雾。他得穿过大半个城才能到家,一路走,一路牙齿打战,瞌睡得要命,还得留神脚下的水洼,免得弄脏了他独一无二的晚礼服。

    他终于回到了一向和兄弟们合住的卧房。踏进那间空气恶浊的顶楼,苦难的枷锁可以暂时脱卸一下的时候,他才格外感觉到自己的孤独,感觉到生活的可厌和没有希望。他差不多连脱衣服的勇气都没有了。幸而一上床,瞌睡立刻使他失去了痛苦的知觉。

    但在夏季天方黎明的时候,冬季远在黎明之前,他就得起身。他要做些自己的功课:只有五点到八点之间,他是自由的,可还得挪出一部分光阴去对付公家的事,因为宫廷乐师的头衔和亲王的宠幸,使他不得不为宫廷里的喜庆事儿作些应时的乐曲。

    所以他连生命的本源都受了毒害,便是幻想也是不自由的。但束缚往往使人的幻想更有力量。行动要不受妨碍,心灵就缺少刺激,不需要活跃了。谋生的烦恼,职业的无聊,象牢笼一般把克利斯朵夫关得越紧,他反抗的心越感觉到自己的独立不羁。换了一种无牵无挂的生活,他可能随波逐流,得过且过。现在每天只有一二小时的自由,他的精力就在那一二小时之内尽量迸射,象在岩石中间奔泻的急流一样。一个人的力量只能在严格的范围之内发挥,对于艺术是最好的训练。在这一点上,贫穷不但可以说是思想的导师,并且是风格的导师;它教精神与肉体同样懂得淡泊。时间与言语受了限制,你就不会说废话,而且养成了只从要点着想的习惯。因为生活的时间不多,你倒反过了双倍的生活。

    克利斯朵夫的情形就是这样。他在羁绁之下参透了自由的价值;他绝对不为无聊的行动与言语而浪费宝贵的光阴。他天生是多产的,兴之所至,往往下笔不能自休,思想虽然真诚,可是毫无选择:现在他不得不利用最短的时间写出最丰富的内容,那些缺点就给纠正了。对于他精神方面艺术方面的发展,这是最重大的影响,——远过于老师的教导与名作的榜样。在他个性酝酿成熟的那几年内,他养成了一种习惯,把音乐看作一种确切的语言,每个音有每个音的意义;他痛很那些言之无物的音乐家。

    然而他当时所作的曲子还谈不上自我表现,因为他根本还没发见他的自我。教育把许多现成的感情灌输给儿童,成为他们的第二天性;克利斯朵夫就在这一大堆现成的感情中摸索,想找出他自己。他对自己真正的性格只有一些直觉;青春期的热情,还没有象一声霹雳廓清天空的云雾那样,把他的个性从假借得来的衣服下面发掘出来。在他心中,暧昧而强烈的预感,和一些摆脱不掉而与自己不相干的回忆混在一起。他痛恨这些谎言,又看了写出来的东西远不及他所想的而懊丧。他很苦闷的怀疑自己。但他又不肯吃了莫名片妙的败仗就算了,发愤要写出更好的、伟大的作品。不幸地老是失败。写的时候往往还有幻想,以为不坏;过后他又觉得毫无价值,把东西撕掉,烧掉。而他最难堪的是,那些应时的曲子,他作品中最坏的一部分,偏偏给人家珍藏起来,没法销毁,——例如为庆祝亲王诞辰所作的协奏曲《王家的鹰》,为公主亚台拉伊特婚礼所写的颂歌,都被人不惜工本,用精致的版本印出来,使他恶俗不堪的成绩永垂后世:——因为他是相信后世的。……想到这样的羞辱,他竟哭了。

    多紧紧的年月!无休无歇!辛苦的工作没有一点儿调剂。没有游戏,没有朋友。他怎么能有呢?下午,别的孩子玩耍的时候,小克科斯朵夫正拧着眉头,集中精神,在尘埃满目,光线不足的戏院里,坐在乐器架前面。晚上,别的孩子已经睡觉了,他还是在那儿,筋疲力尽的软瘫在椅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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