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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克里斯朵夫(卷二 清晨 第一部 约翰·米希尔之死)(12)



    他和兄弟们绝对谈不到亲切。最小的一个,恩斯德,十二岁,是个下流无耻的小坏蛋,整天跟一批和他差不多的小无赖鬼混,不但学了种种的坏习气,而且还有些丢人的恶癖,老实的克利斯朵夫连想也没想到,而有天发觉了不胜痛恨。至于洛陶夫,丹奥陶伯伯最喜欢的那个,是预备学生意的。他规矩,安分,可是性情阴险,自以为比克利斯朵夫高明万倍,不承认他在家里有什么权,只觉得吃他挣来的面包是应当的。他跟着父亲伯父恨克利斯朵夫,学他们那套胡说乱道。两兄弟都不喜欢音乐;洛陶夫为了模仿丹奥陶伯伯,还故意装做瞧不起音乐。克利斯朵夫把当家的角色看得很认真,他的监督与训诫使小兄弟们感到拘束,想起来反抗;但克利斯朵夫拳头又结实,对自己的权限又看得很清,把两个兄弟收拾得服服帖帖。可是他们尽可拿他随意摆布,利用他的轻信做的圈套无不成功。他们拐其他的钱,扯着弥天大谎,再在背后嘲笑他。而克利斯朵夫是永远会上当的。他极需要人家的爱,听到一个亲热的字眼就会怨气全消,得到一点儿感情就会原谅一切。有一次,小兄弟俩假情假意的和他拥抱,使他感动得流泪,乘机把觊觎已久的亲王送的金表骗上了手,又偷偷的笑他的傻;克利斯朵夫碰巧听见了,不禁信心大为动摇。他瞧不其他们,但因为天生的需要爱人家,相信人家,所以还是继续受气。他也明明知道,他恨自己,一发觉兄弟俩耍弄他,就把他们揍一顿。可是事过境迁,只要他们要丢下什么饵,他又会上钩的。

    可是还有更辛酸的事呢。他从有心讨好的邻人那边,知道父亲说他坏话。曼希沃从前为了儿子的光荣大为得意,此刻却不知羞耻的忌妒起来。他要想法把孩子压倒。这简直是荒谬绝伦,唯有付之一笑,便是生气也大可不必:因为曼希沃对自己做的事也莫名片妙,只是为了失意而恼羞成怒。克利斯朵夫一声不出,怕一开口就会说出太重的话,但心里是气忿极了。

    晚上大家一块儿吃晚饭的时候,没有一点儿家庭的乐趣:围着灯光,对着斑斑污点的桌布,听着无聊的废话跟咀嚼的声音,克利斯朵夫觉得他们又可恨,又可怜,而结果还是情不自禁的要爱他们!他只跟好妈妈一个人还有些息息相通的感情。但鲁意莎和他一样整天的辛苦,到晚上已经毫无精神,差不多一句话也不说,吃过晚饭在椅子上补着袜子就打瞌睡了。而且她那种好心使她对丈夫和三个孩子的感情不加区别;她一视同仁的爱他们。所以克利斯朵夫不能把母亲当知己,虽然他极需要一个知己。于是他把一切都藏在心里,几天的不开口,咬着牙齿做他那些单调而辛苦的工作。这种生活方式对儿童是很危险的,尤其在发育期间,身体的组织特别敏感,容易受到损害而一辈子不能恢复。克利斯朵夫的健康因之太受影响。父母原来给他一副好筋骨,一个毫无疵点的健康的身体。可是过度的疲劳,小小年纪就得为生活操心,等于在身上替痛苦开了一个窟窿;而一朝有了这窟窿,他的结实的身体只能给痛苦添加养料。他很早就有神经不健全的征象,小时候一不如意就会发晕,抽风,呕吐。到七八岁刚在音乐会中露面的时代,他睡眠不安,梦里会说话,叫嚷,或是哭,或是笑;只要他有了什么心事,这些病态的现象就会复发。接着是剧烈的头疼,一忽儿痛在颈窝或太阳穴里,一忽儿头上象有顶铅帽子压着。眼睛也使他不好过:有时象针尖戳入眼窠,又常常眼花得不能看书,必需停止几分钟。吃的东西不够,不卫生,不规则,把他强健的胃弄坏了:不是肚子疼,便是泻肚子,把他搅得四肢无力。但使他最受不了的是心脏:它简直象发疯一般的没有规律,忽而普通普通的在胸中乱跳,仿佛要爆裂了;忽而有气无力,好似要停下来了。夜里,孩子体温的倏升倏降真是怕人,它能从高热度一变而为贫血的低温度。他一下子热得发烧,一下子冷得发抖,他闷死了,喉咙管打了结,有个核子塞在那里使他没法呼吸——当然,他慌张到极点,一方面不敢把这些感觉告诉父母,一方面却不断的加以分析,而精神越集中,病痛的程度越加增,或者还创造出一些新的痛苦。他把知道的病名都轮流的加在自己身上:以为眼睛快要瞎了,又因为走路的时候偶然发晕,便以为马上要倒下去死了——永远是这种夭折的恐怖缠绕他,压其他,紧紧的跟着他。哎!要是他非死不可,至少不要现在就死,在他还没有胜利之前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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