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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克里斯朵夫(卷二 清晨 第一部 约翰·米希尔之死)(10)



    “用不着了,爵爷,"他嘟囔着说。"现在用不着了。”

    “给我吧,"老人若无其事的又说了一遍,仿佛什么也没听见。

    克利斯朵夫不由自主的把揉作一团的信递给了他,嘴里还说着一大堆不清不楚的话,伸着手预备收回他的呈文。爵爷把纸团小心的展开来看过了,望着克利斯朵夫,让他不知所云的说了一会,然后打断了他的话,眼睛一亮,带点儿俏起的意味:“好吧,克拉夫脱先生,你的请求批准了。"说完他摆一摆手,把孩子打发了,重新写他的东西。

    克利斯朵夫丧然若失的走出来,经过公事房的时候,那位办事员亲热的和他说:

    “别恨我啊,克利斯朵夫!”

    克利斯朵夫低着头,让人家握了握他的手。

    他出了爵府,羞得身子都凉了。人家和他说的话都回想起来:他以为那些器重他而哀怜他的人;同情之中有些侮辱意味的讥讽。他回到家里,对母亲的问话只愤愤的回答几个字,仿佛为了刚才做的事而恨着她。他一想到父亲,良心就受着责备,恨不得把事情统统告诉他,求他原谅。可是曼希沃不在家。克利斯朵夫眼睁睁的醒着在床上等,直等到半夜。他越想越难过:把父亲的好处渲染了一番,认为他是个懦弱的好人,给自己人出卖的可怜虫。一听见楼梯上的脚声,他就跳起来,想迎上去扑在他怀里。可是曼希沃那副烂醉的模样,使克利斯朵夫一阵恶心,连走近他的勇气都没有了。他重新上了床,好不心酸的觉得自己的梦想简直可笑。

    过了几天,曼希沃知道了这件事,立刻大发雷霆。他不管克利斯朵夫怎样的哀求,竟跑到爵府里去吵了一场。回来的时候他可是垂头丧气,对经过的情形一字不提。原来人家对他很不客气,告诉他关于这件事他不应该有这种口吻,——他还能有这份薪水,是靠儿子的面子,将来他再要胡闹,哪怕是一点儿小事,就得给取消了。所以,曼希沃马上接受了这个办法,还在家里得意扬扬的自吹自捧,说这个牺牲的念头原是他第一个想起的。这样,克利斯朵夫也觉得良心平安了。

    另一方面,曼希沃却在外边诉苦,说他的钱给女人跟儿子搜刮完了,自己一辈子为他们卖命,临了倒给人家管束得连一点享用都没有。他也设法骗克利斯朵夫的钱,甜言蜜语,花样百出,使克利斯朵夫看了好笑,虽然他并没笑的理由。可是克利斯朵夫决不让步,曼希沃也不敢坚持。这个十四岁的孩子把他看透了;曼希沃对着这双严厉的眼睛只觉得心虚胆怯。他常常在暗地里捣乱一下,作为报复。他上小酒店去开怀畅饮,一个钱都不付,推说儿子会来还的。克利斯朵夫怕丑事闹大了,不敢争论;他跟母亲俩千辛万苦的去偿还曼希沃的债——并且曼希沃自己领不到薪水以后,更不注意乐队里的职务了,缺席的次数愈来愈多,终于给人家开了差,连克利斯朵夫代他央求也没用。从此父亲与兄弟的生活,全家的开支,都只靠孩子一个人了。

    这样,克利斯朵夫在十四岁上就做了一家之主。

    他毅然决然挑起这副沉重的担子。他的傲岂不许他向别人求助。他发誓要凭自己一个人的力量去解决困难。母亲的到处央求,到处接受那些难堪的帮助,他从小就看了痛苦极了。逢到她从有钱的女太太们家里,高高兴兴的拿了些钱回来,母子之间就得吵一架。她并不以为人家的施舍有何恶意;而且这笔钱可以使克利斯朵夫少辛苦一点,给菲薄的晚饭添个菜,她还觉得挺快活呢。可是克利斯朵夫沉下了脸,整晚的不开口了,对那个添的菜一口也不吃。鲁意莎看了很难过,还不识时务硬要儿子吃,而他又岂不吃;结果她生了气,说些刺耳的话,他也照样顶回去。末了他把饭巾望桌上一扔,跑出去了。父亲耸耸肩,说他假清高;兄弟们嘲笑他,把他的一份瓜分了。

    可是总得想法过日子。乐队里的薪水已经不够应付家用,他便开始教课。他的演奏的才能,他的人品,尤其是亲王的器重,替他在有钱的中产阶级里招来不少主顾。每天早上,从九点起,他去教女孩子们弹琴;学生的年纪往往比他大,卖弄风情的玩艺儿使他发窘,弹得一塌糊涂的琴使他气恼。她们在音乐方面是奇蠢无比,而对可笑的事倒感觉得特别灵敏;俏皮的眼睛决不放过克利斯朵夫笨拙的举动。那他真是受罪了。坐在她们身旁,挨在椅子边上,他脸红耳赤,一本正经,心里气死了,可不敢动弹,竭力忍着,既怕说出什么傻话来,又怕说话的声音惹人笑。他勉强装做严厉的神气,却又觉得人家在眼梢里觑着他,便张皇失措,在指点学生的时候心里忽然慌起来,怕自己可笑,其实是已经可笑了;终于他一阵冲动,不由得出口伤人。学生要报复是挺容易的;她们决不错过机会:瞅着他的时候,或向他提出一些简单的问话的时候,她们都有办法使他发窘,羞得他连眼睛都红了;再不然,她们要求他做些小事情,——譬如到一件家具上拿什么忘掉的东西:——那可把他折磨得太厉害了,因为他必须在含讥带讽的目光注视之下走过房间,它们毫不客气的觑着他可笑的动作,不灵活的腿,僵硬的手臂,因为不知所措而变得强直的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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