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纠缠(7)


—为什么你不做一个好老公给我看?为什么我仍然不算一个好老婆?
    失意的人特别敏感。
    女人最失意,便是贬值。最贬值,便是不适当地怀孕。
    我俩之间的旧欢,再也重拾不起来吗?
    话题枯竭。但不,我要努力。我抓起他手腕,看表,放软了声音:“还有时
间,你帮儿子改名吧。一天改一个,最后拣一个最好的。”
    “对了。我还未warm up 呢。”
    这句话令我们两人都怔住了。
    他只好努力地吃鸡脾。
    他是那种人:先大口地蘸汁吃饭。鸡脾留到最后才吃。
    见我望着他吃饭,又点不好意思,他只好解嘲:“小时候我妈妈常说,好的
东西要留到最后才吃。”
    我唯然长叹。目光投放至老远:“是吗?何以从来没有人如此教过我?”
    吃完饭了,我便推椅而出。
    “那么早?”
    “约了一间学校的暑期课外活动主任,在西环。”
    我站起来要走。
    才几步,他叫住我:“儿子叫志坚,好吗?”
    “好,”我回头:“——补我俩之不足。”
    我跟他小着道别。一切都是玩笑。
    然后,我坐地铁过海。开了一两个站,突然我反胃,呕吐狼籍。旁边那个八
婆,五官扭曲,讨厌到不得了。幸好有人递了瓶驱风油过来。
    是刚才那些黑椒汁的刺激吧。或是一些物体在我体内翻筋斗,我离开黄泉,
钻上地面,有点乏力,倚在路旁小休一下。
    只好挂个电话去改期。这么繁华的中区,要借个电话也不易,每间店铺都说
他们的电话坏了。直至交代妥当,我便回家去。
    天开始热,还有数月儿子便出生了。如此奔波到几时?心灰意冷,只渴望一
谁解千愁。钥匙插进去,咦?
    ——门开不了,门被反锁。我按铃,没有人开门,一定有人在。
    我竭尽全力,把铃按得震天价响。
    一定有人在里头!
    一定不会是包租婆,她去了看店。现在时间下午三点。
    基于女人的顽强,我非要他给我开门不可。
    门铃夺命地响,他死都不肯面对面了。
    我没有疑团,这件事最明白不过。我可以让一让路,大方地,然后,晚上回
来冷静摊牌。
    但,我没那么做。我放他狗男女一条生路,谁放我一条生路?跑到街上,向
对面的士多借电话,电话在彼端又夺命地响,他死都不肯接。
    好。我凶狠地再接再厉,铃声一下紧似一下,好象舞台上追杀场面的繁弦急
管。喧嚣霸道,万分凄厉。
    士多的老板奇异地窥视我。
    我的脸色一定甚为精彩。
    你俩还可以有兴致吗?还可以吗?
    难怪跑一趟超级市场,抱回一大袋食物,还有饮品。二人风流快活去,我绝
不成人之美,冷冷地哼一声。
    好一段辰光之后,放下电话。
    我便站在楼下,等。站了好一段辰光。
    一时之间,我误会自己化成一座望夫石。
    终于,我见到她。
    她不是什么电池珠,当然,女艺人看不上此等斯文穷小子。不过,但愿是电
池珠,她们只逢场作戏。
    但眼前这个女子,也是个斯文女子。中长的直发,扎成一根粗辫子,穿日本
时装,一身麻白,白鞋,黑色短袜子。刚读完书,刚入电视台,刚邂逅耀宗,耀
宗刚挣扎出头。
    于这种情形底下,完全可以讲“爱情”。
    少女遇到半沧桑的男人,男人半沧桑只为他逼于成为父亲。
    他拖着她下楼她匍离开,我马上闪身迎上。一切昭然若揭。再多话,便象一
部糟糕的电影,片首告诉你谁是凶手,片尾又再重提一次,把观众当白痴。
    我瞪着他,双目为之出血。
    我抓紧透爪。
    一个孕妇,没资格在家好好静养安胎,还要为口奔驰,推销百科全书,现在,
又精疲力尽地被拒与家门之外,只为她的男人避免捉奸在床。
    我和他一先一后地上楼,进门,进房。
    大家先等对方开口。
    最愚笨的人也不会。
    而人僵持着。
    我冷冷地环视一周,四周略作收拾,看来一度沦为风月场所。
    长此以往,我如何立足?他让她谁我的床?
    我还要他干啥?
    一不能爱,二不能被爱。我要一个变了心的男人干啥?
    我儿也万不能认贼作父。
    一阵无名火起,令我颤抖莫名。长此以往,我如何立足?
    我背向他,强忍怒火,但,终于我徒地自大袋中抽出一张唱片,出其不意地
砸烂它砸烂它砸烂它,方转身,如野兽一般冲前,连桌椅都绊不倒我。聚精会神。
义无反顾。
    我冲向这个一生最憎恨的男人,用那三尖八角的破唱片划下去,他以手格挡,
一下两下三下,血渐得我两一头一脸,点点如花绽放,如画。啊,我记起了,桃
花扇我用力务要划中他!
    划中他!
    陈隋烟月恨茫茫。


作品集李碧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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