纠缠(6)
时间:2012-03-24 作者:李碧华 点击:次
致得对方流离失所,心无所依。 为什么孩子要来到人间呢?为什么我们当初又来到人间?追溯上去,一切都 是不快。 结果我俩都把积蓄交出来,合开一个户头。 再设法谋些兼职,置家了。 星期四晚上,请了一围酒,我会见他的一家子。父母在堂,弟妹四人,大家 都客气温和,其实暗地里,也许不高兴我耽误了长子大好前程。他们一定期望他 出身虽微寒,当书记只是人生奋斗的初阶,他会努力自修,考上港大,日后成为 医生,工程师,作家,政府官员。 而如今他只成为丈夫。 “丈夫”不是大好前程。不过儿子的终身大事我们也言笑晏晏,散席后继续 商量大计。船到江心补漏迟,但船到桥头自然直。 我们这艘船,名义上是“爱之号”。泊在何处? 结果是:他住在我深水埗的家来,草草结了婚。 我的包租人是面包店的老板娘,她见耀宗一表斯文,也很合眼缘,不加租, 作为一份人情。婚后也安定和洽,他对我好。 虽然我们要与包租人分用浴室,厨房,但起码不是“公共”。 我的房间,一个人住没什么,两个人住。别人用豆腐润来形容斗室,相信是 指我这种。——好象一打开房门,便要跳上床去。 露台搭了间小工作室给他抄剧本。他开着录音机,听听那些贵人事忙的高层 人士讲一大串对白,自然努力精简之,变成白纸黑字。 录音机说:“三郎跑进竹林去,扯着如花的手,哀求她留下,三郎讲一些过 去的恩怨让它过去,我们的时间不可以浪费在记恨上之类。你们自己执生。然后 如花反手一掌掴在三郎脸上” 真分不清这是什么年代什么地域的故事。反正观众会看,电视开着,是免得 室内寂廖。 耀宗爬格子,他在潜心工作,工作中的男人特别地好看。也许不久之后,他 就可以自己写剧本了。他觅到晋身之阶,气色上佳,适合传播行业的芳菲世界, 他真是越来越好看。 我在饭后洗过碗,便晾起衣服来。胸围,丝袜,底裤——男庄和女庄的,棉 质的恤衫。衣物湿淋淋的,一赘到地,负债累累。滴滴答答在哭泣。我再扭一把, 情况好多了。 后来,我坐到床上去,从小纸袋中拈柠檬和嘉应子来吃。一边想:“一件湿 衣服的感觉是负债累类。”希望他有机会让他笔下的主角讲这句对白。 ——忽然电话响起来,他跑过去接:“喂——怎么要你催?——还没有呀— —你再催我交不出——” 讲电话的声音细到五步之内听不见。 电话的另一端,莫非是熟络的人?只要看他讲话的神情,另一端,是什么人。 如果那是一个男子,他的声调不必降至喁喁细语的地步。如果那是一个不熟 络的女人,他就更会放大音量以示清白。 但他也很有分寸,也许是将心比心,很快收线了。 我放弃深究。 我已经成为“发妻”。 这宗小事不致成为我心理负担,反而胎儿,成为生理负担。 他在我肚中四五个月,一天到晚携带他上路,加上那个盛满百科全书样本的 袋子,不啻百上加斤。 有个晚上,累的奄奄一息,刚入睡,我便见到一个物体向我招手。 他在游泳池中游泳,用一种乱划的方式。 他很小,远远见到我,便箭一般飕飕向我游来,载浮载沉,他朝我闪闪眼睛。 我见到此物身上穿一件鲜红色的背心,面目模糊,忽然间伸手把我扯落泳池中。 我不会游泳,拼命叫喊,水自四面八方将我埋没,无力自拔。我一想到自己是个 孕妇——我便惊醒了。 一身湿透,分不清是梦中的水,还是汗。我恐怖地艰辛地在黑暗中爬起来。 耀宗也被吵醒了。 “耀宗,我见到他!” “见到谁?”他含糊地问。 “我的儿子。” 他给我擦汗,问:“哦,是怎样的呢?” “他在游泳,穿一件红背心。” “那么,这个梦的预兆是他将来会做救生员。但,你大概也不喜欢儿子做救 生员吧?” 我发誓,这个秘密一生都不让他知道。也许他亦有诸多秘密,是我所不知的。 有时,自行招供的后果,只是有破坏没建设。 相安无事。 二人还相约吃午饭,他约了人交剧本,所以迁就他。在快餐店,一人一碟饭。 我见他随身有个大胶袋,好象去办了一点货。一看,是些食品杂物。 “是。多买了两瓶利宾纳。在这间超级市场买比别家便宜三角,” 多琐碎。 “饮得多我怕了那味道。” 他有点不忿:“你不饮有人喜欢饮!” 我含着一口饭未吞,也懒得去争持:“小事有什么好争?” 他望定我,有说不出的矛盾。我未见过他用这中眼光望我。似我错,似他错。 “你做一个好老婆给我看,好不好?” 我低下头吃饭,好象全副心神都集中到那碟黑胡椒汁煎薄牛扒饭上面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