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纠缠(6)


致得对方流离失所,心无所依。
    为什么孩子要来到人间呢?为什么我们当初又来到人间?追溯上去,一切都
是不快。
    结果我俩都把积蓄交出来,合开一个户头。
    再设法谋些兼职,置家了。
    星期四晚上,请了一围酒,我会见他的一家子。父母在堂,弟妹四人,大家
都客气温和,其实暗地里,也许不高兴我耽误了长子大好前程。他们一定期望他
出身虽微寒,当书记只是人生奋斗的初阶,他会努力自修,考上港大,日后成为
医生,工程师,作家,政府官员。
    而如今他只成为丈夫。
    “丈夫”不是大好前程。不过儿子的终身大事我们也言笑晏晏,散席后继续
商量大计。船到江心补漏迟,但船到桥头自然直。
    我们这艘船,名义上是“爱之号”。泊在何处?
    结果是:他住在我深水埗的家来,草草结了婚。
    我的包租人是面包店的老板娘,她见耀宗一表斯文,也很合眼缘,不加租,
作为一份人情。婚后也安定和洽,他对我好。
    虽然我们要与包租人分用浴室,厨房,但起码不是“公共”。
    我的房间,一个人住没什么,两个人住。别人用豆腐润来形容斗室,相信是
指我这种。——好象一打开房门,便要跳上床去。
    露台搭了间小工作室给他抄剧本。他开着录音机,听听那些贵人事忙的高层
人士讲一大串对白,自然努力精简之,变成白纸黑字。
    录音机说:“三郎跑进竹林去,扯着如花的手,哀求她留下,三郎讲一些过
去的恩怨让它过去,我们的时间不可以浪费在记恨上之类。你们自己执生。然后
如花反手一掌掴在三郎脸上”
    真分不清这是什么年代什么地域的故事。反正观众会看,电视开着,是免得
室内寂廖。
    耀宗爬格子,他在潜心工作,工作中的男人特别地好看。也许不久之后,他
就可以自己写剧本了。他觅到晋身之阶,气色上佳,适合传播行业的芳菲世界,
他真是越来越好看。
    我在饭后洗过碗,便晾起衣服来。胸围,丝袜,底裤——男庄和女庄的,棉
质的恤衫。衣物湿淋淋的,一赘到地,负债累累。滴滴答答在哭泣。我再扭一把,
情况好多了。
    后来,我坐到床上去,从小纸袋中拈柠檬和嘉应子来吃。一边想:“一件湿
衣服的感觉是负债累类。”希望他有机会让他笔下的主角讲这句对白。
    ——忽然电话响起来,他跑过去接:“喂——怎么要你催?——还没有呀—
—你再催我交不出——”
    讲电话的声音细到五步之内听不见。
    电话的另一端,莫非是熟络的人?只要看他讲话的神情,另一端,是什么人。
    如果那是一个男子,他的声调不必降至喁喁细语的地步。如果那是一个不熟
络的女人,他就更会放大音量以示清白。
    但他也很有分寸,也许是将心比心,很快收线了。
    我放弃深究。
    我已经成为“发妻”。
    这宗小事不致成为我心理负担,反而胎儿,成为生理负担。
    他在我肚中四五个月,一天到晚携带他上路,加上那个盛满百科全书样本的
袋子,不啻百上加斤。
    有个晚上,累的奄奄一息,刚入睡,我便见到一个物体向我招手。
    他在游泳池中游泳,用一种乱划的方式。
    他很小,远远见到我,便箭一般飕飕向我游来,载浮载沉,他朝我闪闪眼睛。
我见到此物身上穿一件鲜红色的背心,面目模糊,忽然间伸手把我扯落泳池中。
我不会游泳,拼命叫喊,水自四面八方将我埋没,无力自拔。我一想到自己是个
孕妇——我便惊醒了。
    一身湿透,分不清是梦中的水,还是汗。我恐怖地艰辛地在黑暗中爬起来。
    耀宗也被吵醒了。
    “耀宗,我见到他!”
    “见到谁?”他含糊地问。
    “我的儿子。”
    他给我擦汗,问:“哦,是怎样的呢?”
    “他在游泳,穿一件红背心。”
    “那么,这个梦的预兆是他将来会做救生员。但,你大概也不喜欢儿子做救
生员吧?”
    我发誓,这个秘密一生都不让他知道。也许他亦有诸多秘密,是我所不知的。
    有时,自行招供的后果,只是有破坏没建设。
    相安无事。
    二人还相约吃午饭,他约了人交剧本,所以迁就他。在快餐店,一人一碟饭。
    我见他随身有个大胶袋,好象去办了一点货。一看,是些食品杂物。
    “是。多买了两瓶利宾纳。在这间超级市场买比别家便宜三角,”
    多琐碎。
    “饮得多我怕了那味道。”
    他有点不忿:“你不饮有人喜欢饮!”
    我含着一口饭未吞,也懒得去争持:“小事有什么好争?”
    他望定我,有说不出的矛盾。我未见过他用这中眼光望我。似我错,似他错。
    “你做一个好老婆给我看,好不好?”
    我低下头吃饭,好象全副心神都集中到那碟黑胡椒汁煎薄牛扒饭上面去。—


作品集李碧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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