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纠缠(5)


地挥动着,他们拼了老命地喊:“姐姐,打针的时候不要哭!”
    我挥手致意。
    车又开了。
    打针。
    慕地,我听到一阵冷冷的声音:“妈妈你为什么不要我?”
    我回头,左右顾盼,是谁家的孩子迷失了,找不到妈妈?——但四周全是回
乡客,一些在看报,一些在打儿子骂老公,所有的孩子都不敢造次,坐得乖乖的。
    而且这些十一二岁的小孩,不算小,一一身处“更年期”,发不出那么绝望
无助的声音。
    谁家小孩?
    没来由的,我脑海中浮现我的儿子来。是我不要他,是我杀了他。
    我记起了,急忙自袋中搜出我的回乡证,回乡证上有一张近照。
    这张近照,自动拍照机所摄,一共四张。那天,在做手术之前,为了纪念一
个不见天日的胎儿,我去拍了照,现在申请回乡证,动用了那款照片。
    从来没有发现,我的照片中世上一切自动拍照机都是即食的。不讲究光线不
讲究背景。人往机里一坐,大概身在框框中了,便按钮拍摄。
    我还是我。
    在我的身后,竟出现了一个从未发觉的小黑影。
    ——他出现了。
    他曾去过那么远的地方。珊珊瘦骨,孤军作战,现在他回来了。
    我无限疑惑。
    计算时间,他现今在我的**之内了吗?如果里面那个不是他,那么我必要
爱护之,如同爱他一样,我岂能一杀再杀?
    不。
    我拨了电话给耀宗,告诉他我在红勘火车站。“会一直等到他来”。
    ——幸好他在,也幸好他来,不然我无端给自己许个诺干什么?保不定自讨
苦吃。
    夜里下着微雨,他撑了把伞。
    然后我俩漫无目的地行着。
    “你决定啦?你想清楚啦?”
    “是。”
    “你决定什么我都投降。”
    “算啦,是我投降。”
    他笑。因决定了,骤觉轻松下来。
    万事决定了,便好办,他拥紧我。
    “你最近有没有看星座预测呀?有没有说你运程起落大?”
    “你是什么星座?”我反问。原来我不知道他的星座,他的生日,他的幸运
颜色。不知道的太多,有待发掘。
    “处女座。”
    “啊,难怪你有时候那么型了。”
    “你说我吗?”
    “没有。”
    “真的说我型吗?”
    他心有不甘,继续盘诘。
    “没有,我没有讲过话。”太累了。
    “没理由呀——我真的不算很型。我在家最长,有四个弟妹,小时候,有一
天,爸爸叫我帮妈妈拿一瓶尿去验,看是不是又有了,爸爸叮嘱我,如果验到有
了,马上赶回家" 他一口气说下去:”他便会带妈妈去打掉他。我拿着那瓶尿,
一边行一边哭。我有足够的知识,明白当时手术很马虎,只怕连妈妈也失去。“
    人穷志短。
    请恕我多心,我马上回了话:“你的意思是,现在做手术不似从前那般马虎,
所以也不怕?”
    他摇头:“我喜欢你,不愿你冒险。”
    大家默默走了一阵。
    “其实我不知道你是否真的喜欢我?我又不知道你是否有其他男友?”
    无奈的,米已成炊的感觉涌上来了。何谓三生石上?一生也那么烦。大家都
想找更好的,但竟找不到好一点的。
    我无言,良久才对他说:“带不带我上你家坐坐?”
    “我的家很‘屈质’。坐在厅中腿无法伸直。廿几年都是用公共浴室和厕所。
晚晚洗澡,隔壁浴室的人都是不认识的。”
    “啊,我知道你的愿望了!”
    “什么?”
    “你最大的愿望是拥有一间私人的浴室。”
    他失笑:“这是幸福家庭的起点。”这正是贫贱夫妻百事哀的序曲。
    一路上,街灯映照着一列公务员宿舍。微雨夜,每个窗口都亮着昏橙色的灯,
蓝色荧光幕晃荡着“欢乐今宵”的画面,家庭之乐融融。要做多少年,要投资多
少血汗,才可绘出一幅家庭乐?我真希望他好生长进。渐行渐远渐无声。
    我有一两句话,杳杳隐入黑夜中:“日后我们的浴室和厕所,嵌白底起青绿
花的瓷砖好不好?”
    日后,天放晴了。
    雨夜的浪漫不再,大家面对现实,便是:大家都没什么钱。他只好说:你不
嫌我穷吗?肯定不嫌吗?“
    不。他一定会有出头之日,虽然,当务之急,并非“出头”。
    他会是个好父亲,负责,细心。他一定会挑拣一种实用的纸尿片,且价格合
理。
    但我不会让他做这种工夫,我其实只需要一个家庭。
    有些男人并没有送给女人一个家庭;有些女人并没有送给孩子一个家庭,导


作品集李碧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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