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纠缠(4)


    晚上他没有来我家。
    我挂电话给他,未回,直到凌晨三点半,其家人不胜其烦。
    一锅川贝雪梨猪肺搁在炉上,没办法化痰止咳清肠润脏。
    黄昏,他又到了他的“自修室”。
    我提着我的大布袋,去找他。
    清明过了,惨灰色的墓碑旁,留了些姹紫嫣红,凋谢到一半,顽强地把它们
仅余的姿采,好好点缀这人生的终局。
    一些黑色的鸟,也不知是什么鸟,忽地抖擞刺穿灰色的天空,远走他方。天
空见难挽它们回头,只好怏怏地以自己的力量愈合。
    我不见耀宗,但我听见他在背一些不知所谓的文字:“——陈隋烟月恨茫茫,
井带胭脂土带香。骀荡柳绵沾客鬓,叮咛莺舌恼人肠。中兴朝市繁华续,遗孽儿
孙气焰张。只劝楼台追后主,不愁弓矢下残唐”
    我经过了好些墓碑——其中一个特别小,小孩死时只三岁,石碑上有小天使
像。
    耀宗埋头苦读,努力背诵。
    “背什么?”
    “桃花扇。”
    “桃花扇是什么?”
    “考试要考的。要考便要背。他们会问你这段文字的内容,文字,暗示,讽
刺之类——”
    “好了,好了,难道我未考过试吗?”
    他见我负气,无奈地说起故事来:“明末有个美女李香君,被迫嫁给田仰,
她用爱人侯方域所送的宫扇乱打,致昏倒伤额,血溅宫扇,痕迹斑斑”
    我一凛。
    " 后来,她有个朋友叫做文聪,摘花研成汁,在扇面上画成一幅桃花。“
    “现实生活血淋淋,哪有这样香艳?都是骗人的。”
    “如果是骗人的,我们就不必背得死去活来。”
    “那么你是相信了。”
    他觉得我无理取闹。
    “我信不信,都要考试。这是没有得选择的事,你乖乖让我读下去。”
    我不语。我想告诉他的事,一直不知如何开口,只怕开错了口,所以心情欠
佳,忐忑不安。
    我不语,暮色四合了。
    “有考试就考,考得多自然有好处。打政府工好呀。考好一些,一定转政府
工。”
    我突然冲口而出:“我有了孩子!”
    他的头本来夹在书本中。
    怔一下,猛抬起来,带不可置信的神情。
    “我有了孩子!”我大声地说。
    在这个基督教坟场中,提及一个新生命。
    真滑稽。
    生和死都如此接近。
    忽然记得耶稣不是说过:“让小孩子到我跟前来‘吗?
    我吃惊。
    他也吃惊。
    终于他语无伦次“
    “不要吵啦。”
    他错手把书本都碰跌了,刚想拾,马上再跌了两本。
    我也语无伦次了:“你怕吵着你,抑或吵着鬼?”
    暮色更重,树上一只黑鸟,徒地振翅。
    我目送那只黑色小鸟的背影,直至完全看不见。
    我再用力地看,肯定看不见为止。喃喃地,想说出一些往事:“我曾经,在
抬头的无意中见到一头小老鼠,它瞪着我。角度和现在一样——”
    “谁没见过老鼠?”
    他打断我的话,太无聊了。他再没有心思念及其他动物,他将会是一头动物
的父亲。真是!还在预备考港大,考进去最好,考不进也希望有入学资格,申请
政府工容易一点。
    你用支坐轮直指他太阳穴,他也不可能有心理准备。
    一切是我的错,也许是上一回手术搅到一塌糊涂,无法规避,出了意外,也
许是,他一定要来。——要这个孩子?
    不要这个孩子?
    我坐在火车上,每隔一分钟,换一个决定。
    要?不要?
    火车上,有五个小男孩分别坐在我身畔及对面,他们大概是六年级模样,背
着水壶及干粮去旅行。
    窗外是田野乡屋。
    “你们去哪儿旅行?”
    “上水。”他们众口一词。
    “上水好玩吗?”
    “姐姐你去哪儿玩呢?”
    “深圳。”
    某男孩好奇的问:“一个人去?”
    我平静地答:“两个。”
    “深圳好玩吗?”
    深圳当然好玩。我去玩一宵,他们此生也不会知道,人民医院的手术高明。
    有人见到甚至六七个月大像小猫一般的胎儿,被打了包,扔在垃圾堆中。
    但我只能对他们说:“我去看医生。”
    “姐姐你病了吗?真惨。”
    未几,他们又再嘻笑一团,各人的难题自己承担。
    车至上水,他们下车了,一一钻出车厢,弹至对面,隔了窗,把手举得高高


作品集李碧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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