纠缠(4)
时间:2012-03-24 作者:李碧华 点击:次
晚上他没有来我家。 我挂电话给他,未回,直到凌晨三点半,其家人不胜其烦。 一锅川贝雪梨猪肺搁在炉上,没办法化痰止咳清肠润脏。 黄昏,他又到了他的“自修室”。 我提着我的大布袋,去找他。 清明过了,惨灰色的墓碑旁,留了些姹紫嫣红,凋谢到一半,顽强地把它们 仅余的姿采,好好点缀这人生的终局。 一些黑色的鸟,也不知是什么鸟,忽地抖擞刺穿灰色的天空,远走他方。天 空见难挽它们回头,只好怏怏地以自己的力量愈合。 我不见耀宗,但我听见他在背一些不知所谓的文字:“——陈隋烟月恨茫茫, 井带胭脂土带香。骀荡柳绵沾客鬓,叮咛莺舌恼人肠。中兴朝市繁华续,遗孽儿 孙气焰张。只劝楼台追后主,不愁弓矢下残唐” 我经过了好些墓碑——其中一个特别小,小孩死时只三岁,石碑上有小天使 像。 耀宗埋头苦读,努力背诵。 “背什么?” “桃花扇。” “桃花扇是什么?” “考试要考的。要考便要背。他们会问你这段文字的内容,文字,暗示,讽 刺之类——” “好了,好了,难道我未考过试吗?” 他见我负气,无奈地说起故事来:“明末有个美女李香君,被迫嫁给田仰, 她用爱人侯方域所送的宫扇乱打,致昏倒伤额,血溅宫扇,痕迹斑斑” 我一凛。 " 后来,她有个朋友叫做文聪,摘花研成汁,在扇面上画成一幅桃花。“ “现实生活血淋淋,哪有这样香艳?都是骗人的。” “如果是骗人的,我们就不必背得死去活来。” “那么你是相信了。” 他觉得我无理取闹。 “我信不信,都要考试。这是没有得选择的事,你乖乖让我读下去。” 我不语。我想告诉他的事,一直不知如何开口,只怕开错了口,所以心情欠 佳,忐忑不安。 我不语,暮色四合了。 “有考试就考,考得多自然有好处。打政府工好呀。考好一些,一定转政府 工。” 我突然冲口而出:“我有了孩子!” 他的头本来夹在书本中。 怔一下,猛抬起来,带不可置信的神情。 “我有了孩子!”我大声地说。 在这个基督教坟场中,提及一个新生命。 真滑稽。 生和死都如此接近。 忽然记得耶稣不是说过:“让小孩子到我跟前来‘吗? 我吃惊。 他也吃惊。 终于他语无伦次“ “不要吵啦。” 他错手把书本都碰跌了,刚想拾,马上再跌了两本。 我也语无伦次了:“你怕吵着你,抑或吵着鬼?” 暮色更重,树上一只黑鸟,徒地振翅。 我目送那只黑色小鸟的背影,直至完全看不见。 我再用力地看,肯定看不见为止。喃喃地,想说出一些往事:“我曾经,在 抬头的无意中见到一头小老鼠,它瞪着我。角度和现在一样——” “谁没见过老鼠?” 他打断我的话,太无聊了。他再没有心思念及其他动物,他将会是一头动物 的父亲。真是!还在预备考港大,考进去最好,考不进也希望有入学资格,申请 政府工容易一点。 你用支坐轮直指他太阳穴,他也不可能有心理准备。 一切是我的错,也许是上一回手术搅到一塌糊涂,无法规避,出了意外,也 许是,他一定要来。——要这个孩子? 不要这个孩子? 我坐在火车上,每隔一分钟,换一个决定。 要?不要? 火车上,有五个小男孩分别坐在我身畔及对面,他们大概是六年级模样,背 着水壶及干粮去旅行。 窗外是田野乡屋。 “你们去哪儿旅行?” “上水。”他们众口一词。 “上水好玩吗?” “姐姐你去哪儿玩呢?” “深圳。” 某男孩好奇的问:“一个人去?” 我平静地答:“两个。” “深圳好玩吗?” 深圳当然好玩。我去玩一宵,他们此生也不会知道,人民医院的手术高明。 有人见到甚至六七个月大像小猫一般的胎儿,被打了包,扔在垃圾堆中。 但我只能对他们说:“我去看医生。” “姐姐你病了吗?真惨。” 未几,他们又再嘻笑一团,各人的难题自己承担。 车至上水,他们下车了,一一钻出车厢,弹至对面,隔了窗,把手举得高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