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纠缠(8)


    我俩都在惨叫。不知道谁伤得较重。
    但耀宗,他不会死,我无力要他死。只可以肯定,他的脸,自此不再是从前
的脸!
    我与他厮杀,自房至厅,所向披靡,满目疮痍。所谓“血战”,便是这样。
——不过,到底我体力透支,还有,也许,在我心底里,仍然,有几分,爱他。
    也许,仍然。
    当他在我身畔,在我身上时,我不是不爱他的。
    就当他倒伏一角,脸上手上淋漓地淌血,慌乱地喘气咻咻时,我想起了我俩
的初遇,约会,互相传染伤风。他试了两种药丸,然后才让我吃他认为较有效大
的那种——但他转头把这些招数施展于另一女人身上。
    不不不,我对他并没有半分爱情。我恨不得杀死他,只因胆小,成不了事。
    我真是个没用的人。干不成任何一种大事。一切都小眉小眼,自己回首一看,
也觉羞耻。
    我是多么的平凡,无用。
    学历是中学毕业。
    家世是孓然一身。
    年龄是廿三。
    职业是儿童百科全书推销员。
    爱情生活是反目成愁仇。
    身份是孕妇。
    罪名是蓄意伤害他人身体。
    经过各界的调查,分析,判决。我的心理欠正常,携带了仇恨做人;我的身
份欠正常,需长期监护,直至孩子出世。判入册三年。
    他们给我一个静坐常思己过的单位。叫做大榄“女犯惩教中心”,即是监狱。
    由于我怀了孩子,不用钉仓。我被困在另一建筑物内,一共有四个孕妇,一
人一床,定期检查,待产。
    是。我锒铛入狱。
    我听到钥匙声,一重两重三重的铁闸开了又关了。——一切,因我那天一串
钥匙引起。
    出来埗到,有怀有身孕,她们编排我一些轻便的工作,有时叫我到厨房切菜。
    记得头一晚,我很努力地入睡,睡不着,起来亮灯,突然省起在这里,我并
没有此自由,又翻身再睡。终于含糊地入梦。
    刚入梦,被推醒了。一时之间,不知身在何处,我是睡,孰令致此?不想起
床,突然省起来在这里,我并没有此种自由,只好爬起。
    很快适应了。
    随时有命令:穿衣,脱衣,禁声,排队。
    晚上,集体吃过饭,大家可在饭堂看一阵电视。电视上正放映着博彩游戏幸
运观众转动两个轮盘。两个轮盘分别写上银码和各国货币名目,他转到一千元。
    大家漠然地看着他人博彩。
    有个女人坐在我身旁,用近乎低吟的声音同我说:“其实我不想这样的——”
    她好象求我原谅,我无限的内疚。
    真烦,谁又想这样。
    旁边有人插句嘴:“得了得了,不用日夜挂在口边啦。”
    她继续找人诉苦,祥林嫂一样:“他们怎么戴得惯假手?他们太小了。怎么
晓得用铁钩钳东西?”
    “用用就惯了,最紧要是不痛。”有人答。
    “我自己的伤口发炎,很就还未埋口,不知道我儿子埋口没有?”
    周围人似已听过七千遍,一点也不觉新鲜,一点也不难过。间中有人为电视
节目紧张,低喊:“美金!美金!人民币!人民币!”但明显地为人看管,不敢
造次。
    我回头看看这个借诉苦为发泄途径的姐妹。听说她与好赌成性的丈夫狂吵,
盛怒之下,一刀斩掉儿子和自己的右手相谏。
    当她一刀斩下去时,她怎样想?
    也许她因爱儿心切,想斩死他,以免丈夫日后再娶,后母刻薄。她又不忍心
正中要害,所以斩手,伤口大,流血也流死他她不是恶毒的妈妈,接着她把自己
的手也斩掉了。
    后来警察在现场拾回两只断掌,马上急冻入药,医生竭力驳回,不过因为神
经线已断,肌肉可以缝合,但筋脉无法还原。
    所以——我在看完电视,排队回房之前。才瞥她的右手一眼,手早已没有了,
是一只生硬的,带哑哑虾肉色的假手,惭愧地倚凭在大腿旁,动都不敢动。
    这是个一生一世的惨剧。触目惊心。
    怎么剁得下去?
    母子是那般骨肉相连。
    母子。
    所以她象小说中的祥林嫂。镇日向不同的人提及她的罪孽,鞭挞自己,看看
可否减轻几分——谁令她犯罪?做女人真惨。
    坐牢的女人,何以坐牢?说到最后,都因为男人。
    间中,有个装作参透世情的姐妹,指着我的大肚子说:“生孩子?我才不肯
为男人生孩子。我奶奶不喜欢我老公当差。我老公不喜欢我做鸡。我不喜欢为他
生孩子,完全没有首尾。”
    但我没有问她何以入狱。我怕人问我。——我怕人问我。
    每人都有一个故事。
    正如睡在我右边床的女孩,她很年轻。臂上纹了一只燕子。燕子下面仿佛有
一个名字,但她又选了较大的花样,好象是蛇,盖上去,名字模糊了。但无法一
笔勾销。
    “她们叫我做‘雪姑’”她说。
    我毫无兴趣。日夜埋首织小小的毛衣,粉红的粉蓝的。除了我儿,一无所有。


作品集李碧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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