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纠缠(12)


    我歇斯底里地尖叫。儿子被我此举吓得大哭。一室噪音。
    没有人相信我。
    因为,有过很多先例,不习惯坐牢的人,夜里歇斯底里狂哭狂笑。有人比我
还疯。
    他们认为我神经不正常,一时弄哭孩子,一时弄哭自己。
    第二天我和儿子一起排队看医生。
    有些女犯,是因为病,有些,是因为装病。所以队伍较长。
    有女人说肚痛。
    医生检查,用听筒听她肠子活动情形,很正常,医生明白:“没事。”
    她强调:“医生,我整个肚都痛,请你写纸说我重病。”
    说到最后,变成哀求:“我不想坐牢,我想入院。”颓丧得很。
    医生教训她:“不要作状,作状要罚延期,坐多几天,你想不想?”
    终于他放人一马。
    慈爱的医生。
    轮到我。
    “什么地方不妥当?”
    我说有鬼。
    他无法相信。终于我只好息事宁人:“他咳,我失眠。”
    医生转向儿子:“不用怕,有事我会帮你,乖乖听妈妈话。”
    我很感动:“在此他见过的男人很少。世上只有你一个男人对他好的,简直
象爸爸。”
    儿子蓦然回首,问:“‘爸爸’是什么?”
    我道:“——你不用知道。”
    他未见过爸爸,他若有机会见到,爸爸的脸将不是他在肚子中所见的一样了。
    医生写纸我休息一天。
    望出医院窗外。窗外有铁栏。
    铁栏外有铁栏。
    铁栏外有重门深锁。
    下午,阳光悠悠照射进来。大概经过多重门与闸,象探监一样。它照射得很
真心。
    入大榄这么久,从没有人来探过我。
    第一,我没有亲人;第二,若有,我是因为划花他的脸而入狱,他永永远远
都不会来。每当他照镜子时就憎恨我。
    得不到他的爱,得到憎恨也是好的。——憎恨所动用的感情更多!
    我长日只好这样嘲弄自己。
    但,真的,从没有人来探过我。
    “下午将有人来参观。”
    姑娘这样说。
    是谁呢?是谁呢?
    我喂儿子吃烂饭,姑娘指指他:“时不时有外国监头和太平绅士来参观。你
儿子第一次见到不穿制服的人时,眼光光。”
    啊,他未见过的,何止不穿制服的人?还有丝袜,戒指,汽车,地下铁,叉
烧包,唱片,学校,同学,蜡纸,手套,爸爸。
    姑娘兴致高:“一次见到外国男人,全身都是金色的毛毛。男人来逗弄他。
他想摸毛毛,又怕,男人对他笑,格格地笑。他竟然扁嘴要哭了。”
    对一切铁门以外的来客,我儿顶是一个“大玩具”了。牢狱中出生,牢狱中
长大的孩子。是什么样的孩子?如何成长?心态,个性,言行,举止。
    他们很快要抓他去解剖研究,制成标本。——我有受辱的感觉。最大的侮辱
莫如我儿被玩弄。
    我仇视着着侃侃而谈的姑娘。
    “啊,电视台的人要来了。”
    电视台的人?我的心狂跳,钟鼓齐鸣。
    他是不是仍然在电视台做呢?
    他是不是仍然与电视台那个女孩在一起呢?
    在这小小的育婴室内,所有的母亲都去了开工。有些在洗衣房,有些在缝纫
室,有些在厨房,有些去种菜。
    也有一些去了上课,一干人等,坐在课室中,听那八婆导师教授“香港常见
的花卉”。
    所有婴儿饭后午睡。
    只有我一个人,因为“病”,医生写纸准我休息一天。
    就在这天下午,有人参观本地的女子监狱。此中若没有他,会不会有一个半
个,知道我底细的人,追问我一番?
    我垂下了头,望也不望来人。
    基于礼貌,或者规例,要点头打招呼。
    自眼角一瞥来人,是一个导演,一个助导,两个编剧。
    他们煞有介事地,左顾右盼东浏西览。一男一女,尚掏出本子来作摘要记录。
    “你的儿子很可爱。”女的说。
    门面话。
    我“嗯”一声,懒得搭腔。
    一个又过来摸他头发。
    “他乖吗?”
    门面话。
    孩子都可爱都乖,你们何不自己生一个来玩弄?
    他们又向姑娘询问一些资料。例如,每天的生活程序,起居习惯。
    那个女编剧,还热情如火地说:“可以让我坐牢两三天,好体验一下生活才
写剧本吗?”
    其他的同僚便在半取笑半钦佩地道:“你真肯为艺术牺牲!”
    我很反感。
    这是什么意思?什么嘴脸?“可以让我坐牢两三天吗?”一个温饱的人在变
相的嘲弄一个饥饿的人,谁又真正希望来坐牢?来玩?


作品集李碧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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