纠缠(12)
时间:2012-03-24 作者:李碧华 点击:次
我歇斯底里地尖叫。儿子被我此举吓得大哭。一室噪音。 没有人相信我。 因为,有过很多先例,不习惯坐牢的人,夜里歇斯底里狂哭狂笑。有人比我 还疯。 他们认为我神经不正常,一时弄哭孩子,一时弄哭自己。 第二天我和儿子一起排队看医生。 有些女犯,是因为病,有些,是因为装病。所以队伍较长。 有女人说肚痛。 医生检查,用听筒听她肠子活动情形,很正常,医生明白:“没事。” 她强调:“医生,我整个肚都痛,请你写纸说我重病。” 说到最后,变成哀求:“我不想坐牢,我想入院。”颓丧得很。 医生教训她:“不要作状,作状要罚延期,坐多几天,你想不想?” 终于他放人一马。 慈爱的医生。 轮到我。 “什么地方不妥当?” 我说有鬼。 他无法相信。终于我只好息事宁人:“他咳,我失眠。” 医生转向儿子:“不用怕,有事我会帮你,乖乖听妈妈话。” 我很感动:“在此他见过的男人很少。世上只有你一个男人对他好的,简直 象爸爸。” 儿子蓦然回首,问:“‘爸爸’是什么?” 我道:“——你不用知道。” 他未见过爸爸,他若有机会见到,爸爸的脸将不是他在肚子中所见的一样了。 医生写纸我休息一天。 望出医院窗外。窗外有铁栏。 铁栏外有铁栏。 铁栏外有重门深锁。 下午,阳光悠悠照射进来。大概经过多重门与闸,象探监一样。它照射得很 真心。 入大榄这么久,从没有人来探过我。 第一,我没有亲人;第二,若有,我是因为划花他的脸而入狱,他永永远远 都不会来。每当他照镜子时就憎恨我。 得不到他的爱,得到憎恨也是好的。——憎恨所动用的感情更多! 我长日只好这样嘲弄自己。 但,真的,从没有人来探过我。 “下午将有人来参观。” 姑娘这样说。 是谁呢?是谁呢? 我喂儿子吃烂饭,姑娘指指他:“时不时有外国监头和太平绅士来参观。你 儿子第一次见到不穿制服的人时,眼光光。” 啊,他未见过的,何止不穿制服的人?还有丝袜,戒指,汽车,地下铁,叉 烧包,唱片,学校,同学,蜡纸,手套,爸爸。 姑娘兴致高:“一次见到外国男人,全身都是金色的毛毛。男人来逗弄他。 他想摸毛毛,又怕,男人对他笑,格格地笑。他竟然扁嘴要哭了。” 对一切铁门以外的来客,我儿顶是一个“大玩具”了。牢狱中出生,牢狱中 长大的孩子。是什么样的孩子?如何成长?心态,个性,言行,举止。 他们很快要抓他去解剖研究,制成标本。——我有受辱的感觉。最大的侮辱 莫如我儿被玩弄。 我仇视着着侃侃而谈的姑娘。 “啊,电视台的人要来了。” 电视台的人?我的心狂跳,钟鼓齐鸣。 他是不是仍然在电视台做呢? 他是不是仍然与电视台那个女孩在一起呢? 在这小小的育婴室内,所有的母亲都去了开工。有些在洗衣房,有些在缝纫 室,有些在厨房,有些去种菜。 也有一些去了上课,一干人等,坐在课室中,听那八婆导师教授“香港常见 的花卉”。 所有婴儿饭后午睡。 只有我一个人,因为“病”,医生写纸准我休息一天。 就在这天下午,有人参观本地的女子监狱。此中若没有他,会不会有一个半 个,知道我底细的人,追问我一番? 我垂下了头,望也不望来人。 基于礼貌,或者规例,要点头打招呼。 自眼角一瞥来人,是一个导演,一个助导,两个编剧。 他们煞有介事地,左顾右盼东浏西览。一男一女,尚掏出本子来作摘要记录。 “你的儿子很可爱。”女的说。 门面话。 我“嗯”一声,懒得搭腔。 一个又过来摸他头发。 “他乖吗?” 门面话。 孩子都可爱都乖,你们何不自己生一个来玩弄? 他们又向姑娘询问一些资料。例如,每天的生活程序,起居习惯。 那个女编剧,还热情如火地说:“可以让我坐牢两三天,好体验一下生活才 写剧本吗?” 其他的同僚便在半取笑半钦佩地道:“你真肯为艺术牺牲!” 我很反感。 这是什么意思?什么嘴脸?“可以让我坐牢两三天吗?”一个温饱的人在变 相的嘲弄一个饥饿的人,谁又真正希望来坐牢?来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