纠缠(11)
时间:2012-03-24 作者:李碧华 点击:次
我唯一指望是抚育儿子成材。两三年之后,带领他逃出生天,重新做人。 雪姑刑满,携女出狱。 其他女犯谈什么,我不理会。姑娘吩咐做什么,我只有服从。有时一天只讲 过五句话。有时一晚讲一千句——只同我儿低语。 我儿渐长,相安无事。 六七个月大,他开始吃麦粉。 八个月大,吃粥和碎肉。 注射麻醉针,破伤风针,百日咳。吃小儿麻痹糖,种痘。 育婴室中,有一架摇摇椅,小秋千。 到他蹒跚行路时,姑娘带他到草地玩,骑木马,晒太阳。在这指定范围的草 地上,玩一个钟头,然后带回育婴室中。 于是,他渐渐十分习惯这牢狱生涯,有规律的,受限制的,一切都不可逾越, 只有服从。 渐渐他以为世上每一个人都是这样生活的。 姑娘指着一座座灰白的监仓,一个个木然的犯人,教他认识:“屋屋,人人。” 我被编排到缝纫室开工。 天天车缝一样的直线。如同我的生活——连洗澡也限时的。 见到姑娘,保持礼貌,与儿子一起微微鞠躬。我是有罪的,应该受惩罚。但 儿子,他以为是一种程序。——这对我而言是极大的惩罚。 晚上是我至盼的时刻,可以与儿子在一起了。 姑娘给他一盒粉彩笔,他用来画画。他画树,屋,人。但全是他眼中所见, 他只动用灰白黑三种颜色。对其它的颜色,显得十分陌生。 我忽然痛恨这个世界。为什么这个世界一再对不起我! 我激动地拿起红,橙,黄,绿,青,蓝,紫,金,银和粉红,把他十只小指 甲都涂上不同的缤纷的色彩。叫他高高举起,我欣赏着。摇撼着他。 他长到一岁多,接近两岁了。 我第一次发觉,他一双手好漂亮。可以做大事。他妈妈以前卖书,他不止的, 他一定可以写书,或者画画,或者弹钢琴。 我唱一首歌给他听。一首很久很久之前,我曾经听过的歌:“请你告诉我, 高原青年在何方? 请你告诉我,高原青年在何方? 他在前方打仗,保卫祖国把名扬。 我永远纪念他,希望他为国争光。“ 我的希望。 他听着,不明所以,但很用心。试唱着,五音不全。未几,突然地狂咳,气 喘,脸色苍白起来。 旁边有个新女犯给孩子喂奶。 婴儿正吃饱,朦胧入睡了,被我儿的咳声所扰。她狠狠瞪我一眼。 她说:“你唱的歌不好听。” 于是她吟唱她的歌。当她入女童院时,学会这歌。据说是女童院的“院歌”。 一个女童思念她的哥仔,自己填了词,唱到一半便想自杀。 自然,谁都不会为了谁死。岂有如此容易的事?活着比死难。 这女子从来不提她为了谁入狱。这个男人,在偶然间,夜静更籁的时候,便 无端出现在他思潮之中。她想的,也许是第一个,也许,是最近那个。我不知道。 她唱道:“铁窗红泪影,往事怕追认” 我认得这曲子。 当我小时候,我便已经知道,这是新马师曾的首本名曲。第一句,便是: “怨恨母后”光绪皇夜祭珍妃。 一个儿子,在怨恨他的母亲。 ——这是多么离奇的感觉。 在我差不多已经把往事忘记的时候,它又无端出现在我思潮之中。 我抱着第二个儿子,忍不住,把第一个儿子的故事告诉他。 一切都是场梦。也许当初只是我的幻觉。 “你有一个哥哥。比你大一年,但他懂得照顾自己,一点也不用我操心。他 现在很远的地方,或者已经成为另一个孩子的哥哥了。多可惜你见不到他。” 他现在落在睡家户? 突然,儿子定睛望着前方,好象发现什么。 他充满惊诧,好奇。 一个小孩不会造作。他一定见到什么了。 他没有作声。 我捉住他小小的肩膊,摇他,叫他。 他不理会我。 他在点头。 然后摇头。 然后微笑。 然后扑入我怀。 然后挥手。那染了十种颜色的小指甲。 我浑身泛起寒意。 “你看见什么?你看见什么?” 他狡猾地一笑。 “你看见什么?告诉妈妈!” 他说:“哥哥。” 不! “哥哥湿。哥哥带我去冲凉。” 不可能的。他还在! 他没有走。他在我俩的身边偿佯。目睹一切。等弟弟长大。 “弟弟你看错了,没有哥哥。” “有哥哥。” 他强调。如果我再说没有,他便会哭。 我尖叫着:“有鬼!有鬼!我儿子已见到他了!” 吵醒了婴儿室所有的婴儿和母亲,值夜的姑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