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纠缠(11)


    我唯一指望是抚育儿子成材。两三年之后,带领他逃出生天,重新做人。
    雪姑刑满,携女出狱。
    其他女犯谈什么,我不理会。姑娘吩咐做什么,我只有服从。有时一天只讲
过五句话。有时一晚讲一千句——只同我儿低语。
    我儿渐长,相安无事。
    六七个月大,他开始吃麦粉。
    八个月大,吃粥和碎肉。
    注射麻醉针,破伤风针,百日咳。吃小儿麻痹糖,种痘。
    育婴室中,有一架摇摇椅,小秋千。
    到他蹒跚行路时,姑娘带他到草地玩,骑木马,晒太阳。在这指定范围的草
地上,玩一个钟头,然后带回育婴室中。
    于是,他渐渐十分习惯这牢狱生涯,有规律的,受限制的,一切都不可逾越,
只有服从。
    渐渐他以为世上每一个人都是这样生活的。
    姑娘指着一座座灰白的监仓,一个个木然的犯人,教他认识:“屋屋,人人。”
    我被编排到缝纫室开工。
    天天车缝一样的直线。如同我的生活——连洗澡也限时的。
    见到姑娘,保持礼貌,与儿子一起微微鞠躬。我是有罪的,应该受惩罚。但
儿子,他以为是一种程序。——这对我而言是极大的惩罚。
    晚上是我至盼的时刻,可以与儿子在一起了。
    姑娘给他一盒粉彩笔,他用来画画。他画树,屋,人。但全是他眼中所见,
他只动用灰白黑三种颜色。对其它的颜色,显得十分陌生。
    我忽然痛恨这个世界。为什么这个世界一再对不起我!
    我激动地拿起红,橙,黄,绿,青,蓝,紫,金,银和粉红,把他十只小指
甲都涂上不同的缤纷的色彩。叫他高高举起,我欣赏着。摇撼着他。
    他长到一岁多,接近两岁了。
    我第一次发觉,他一双手好漂亮。可以做大事。他妈妈以前卖书,他不止的,
他一定可以写书,或者画画,或者弹钢琴。
    我唱一首歌给他听。一首很久很久之前,我曾经听过的歌:“请你告诉我,
高原青年在何方?
    请你告诉我,高原青年在何方?
    他在前方打仗,保卫祖国把名扬。
    我永远纪念他,希望他为国争光。“
    我的希望。
    他听着,不明所以,但很用心。试唱着,五音不全。未几,突然地狂咳,气
喘,脸色苍白起来。
    旁边有个新女犯给孩子喂奶。
    婴儿正吃饱,朦胧入睡了,被我儿的咳声所扰。她狠狠瞪我一眼。
    她说:“你唱的歌不好听。”
    于是她吟唱她的歌。当她入女童院时,学会这歌。据说是女童院的“院歌”。
一个女童思念她的哥仔,自己填了词,唱到一半便想自杀。
    自然,谁都不会为了谁死。岂有如此容易的事?活着比死难。
    这女子从来不提她为了谁入狱。这个男人,在偶然间,夜静更籁的时候,便
无端出现在他思潮之中。她想的,也许是第一个,也许,是最近那个。我不知道。
    她唱道:“铁窗红泪影,往事怕追认”
    我认得这曲子。
    当我小时候,我便已经知道,这是新马师曾的首本名曲。第一句,便是:
“怨恨母后”光绪皇夜祭珍妃。
    一个儿子,在怨恨他的母亲。
    ——这是多么离奇的感觉。
    在我差不多已经把往事忘记的时候,它又无端出现在我思潮之中。
    我抱着第二个儿子,忍不住,把第一个儿子的故事告诉他。
    一切都是场梦。也许当初只是我的幻觉。
    “你有一个哥哥。比你大一年,但他懂得照顾自己,一点也不用我操心。他
现在很远的地方,或者已经成为另一个孩子的哥哥了。多可惜你见不到他。”
    他现在落在睡家户?
    突然,儿子定睛望着前方,好象发现什么。
    他充满惊诧,好奇。
    一个小孩不会造作。他一定见到什么了。
    他没有作声。
    我捉住他小小的肩膊,摇他,叫他。
    他不理会我。
    他在点头。
    然后摇头。
    然后微笑。
    然后扑入我怀。
    然后挥手。那染了十种颜色的小指甲。
    我浑身泛起寒意。
    “你看见什么?你看见什么?”
    他狡猾地一笑。
    “你看见什么?告诉妈妈!”
    他说:“哥哥。”
    不!
    “哥哥湿。哥哥带我去冲凉。”
    不可能的。他还在!
    他没有走。他在我俩的身边偿佯。目睹一切。等弟弟长大。
    “弟弟你看错了,没有哥哥。”
    “有哥哥。”
    他强调。如果我再说没有,他便会哭。
    我尖叫着:“有鬼!有鬼!我儿子已见到他了!”
    吵醒了婴儿室所有的婴儿和母亲,值夜的姑娘。


作品集李碧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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