纠缠(10)
时间:2012-03-24 作者:李碧华 点击:次
雪姑还没入睡。她安慰我。 我说:“雪姑,生孩子很痛,但你一定可以忍得到。” “没有什么事是忍不到的。” “你想生男,抑或生女?” “我想生男孩。我没本事养,但我以前那七友,你知啦,虽然各散东西,孩 子也不是他们的了,单‘一夜夫妻百二文’他们见我被抛弃,便协定如果生男的, 每人每月凑百二元奶粉钱。” “如果是女的呢?” “每人一百。” “真没想到这叫江湖义气。” “我赚过一点钱,养过他们。” “雪姑,希望你生个男的。” “算啦,生女也是第二志愿。有好过没有,好好养大她,好使出人投地。” 姑娘巡房到来,喝令:“不准谈话!” 历尽沧桑的小雪姑,便呼呼大睡。 我儿躺在我身畔的一张小床上。 我看住他。真象一只刚刚剥壳的粉红色小鸡蛋,上面还有鸡蛋衣。 我看住他——忽然,他象受到袭击,抖然一动,惊醒,嚎陶大哭。 “姑娘!姑娘!”我大叫。 因为剧动,我肚皮上的伤口狠狠爆裂了我又再接受缝针。 肚皮上的拉链更粗,也更斑驳了。 有个福利官丁姑娘见我。 “这完全是你的心理作用,世界上没有鬼。而且,当你做堕胎手术时他还未 成型。” “他会长大,鬼比人长得快。” “你打算怎样?” “保护弟弟,不准哥哥伤害他!” 她啼笑皆非。 自此我神经衰弱。有时夜里失眠,我见弟弟安睡,生怕他就此死去。我很慌 张,把他摇醒,他哭起来,这一哭,才令我安心。 ——他没有死,他的手紧抓着我的手。 我由他哭,四周的人陆续被吵醒。 只要有声音,就表示有生命。 只要四周有人,鬼的力量再大,也忌三分。 ——结果,他们送我去看心理医生。 这心理医生是一个博士。 三十几岁,一头白发,未老先衰,正是做博士的代价。 他一见到我,自以为很潇洒很有办法地说:“很多人会同你将耶稣,但我不 会,你放心与我聊一聊。” 我不放心。 这些以为最了解他人内心心理的人,都是一知半解。我不信任他。 空气中凝结冷漠。我与他对峙。 他放轻声音:“这一个钟头的时间是你的。这里不同下面,下面没一件事都 是命令。你讲讲你的忧虑好吗?”他难道没有脾气?我冷冷瞅着他,一字一顿: “我不想送孩子到圣基道孤儿院!” 我要一手带大他。我与他相依为命,与整个人类整个社会和鬼物的世界抗衡。 雪姑生了个女儿。 她自做了母亲,便渐渐与她母亲言归于好。也许是明白了为人母之苦。她说: “日后女儿不听我话,我便勒死她!” 这句话真足够她母亲欷噓. 但可怜天下父母心。雪姑自她母亲手中接过不少 奶粉,婴儿油,爽身粉,奶嘴。甚至,暗中给我送来一张“路票”。 雪姑真乃江湖中人。言出必行。 她出示路票,很大,白底黑字写着“开通冥途路引”,抑或“引路途冥通开”? 反正是这么回事。 “这是烧给你大儿子的。” “一张纸,有什么作用?” “你出入境不需要护照吗?” 我明白了。我要助我儿子一臂之力,令他超生。如果他找到门路投胎,不用 游离浪荡,不会再来找我。 他找我只是无路可找。 狱中有所谓“墟期”,人人做工储点小钱,可排队买买香烟,糖,,尤其是 朱古力。几乎成为一种期待。 竟还有女犯们买化妆品!施朱敷白给谁看去?没有男人的境地,为谁妆扮? ——我记得我的胭脂。那天,那天,我擦上胭脂掩盖我的憔悴。那天!啊。晚上 我把路票烧予我儿。 雪姑买香烟,弄来火柴。晚上,月亮很亮,如一张涂了油彩的人面,五官模 糊不清,五官分明都在。月亮看着我。我躲在厕所中,快快地烧了它。虔诚祝祷: “我儿,我不是不爱你。当时我无法把你生下来,请原谅!这个弟弟,希望你喜 欢他,保佑他。你要明白,妈妈除了爱他,不知道做什么好。 这张路票我烧得太迟,但现在烧给你,可以帮助你转世投胎吗?还有七张溪 钱,很辛苦,经过偷运才到手,一并烧给你,带在路上傍身。妈妈很穷,又没用, 你不要再怪我了。不要妒忌弟弟。他一样可怜,他一生下来,便是一个监蠹“ 到了最后,我在厕所中痛哭。压抑已久的委屈辛酸,一时无法煞制。有怕姑 娘听到,咬着嘴唇,渗出血丝。急急哭完它,好出来上床睡觉。 我是连哭的自由都没有的。 自此,我更沉默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