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纠缠(13)


    这些写剧本的真讨厌,他们的工作,便是多方打听他人隐私,搬弄八方是非,
回头去制造半真半假的故事,搬上荧幕。他们本身难道没故事吗?叫他们卖自己
的故事去。
    耀宗,他不就是走这样的路吗?但,他肯把自己的故事贡献出来吗?
    我怕这个女编剧再问我什么。我的反感满溢。亏她一脸诚意,体验生活:
“晚上睡得可好?”
    又是门面话。
    一定是上头嘱咐过,他们不可问的过分,永远无法得悉真相。
    “可以入睡。”我答。
    “你最渴望什么?”
    我渴望他们快快走。
    我没有答。她以为我在思索。
    “——如果放监后,你第一件是会做什么?”
    我忍无可忍,金星乱冒,你们且去饱暖思淫欲吧。各家自扫门前雪,拍什么
戏?
    “我不知道!”我十分负气。
    她怔住了。姑娘盯着我。我忍无可忍:“我不知道!你不要烦我!我很久未
见过外面的世界!”
    其实,我一点也记不起我答过什么。只是眼前闪过外面世界的一幕:他拖着
她下楼。我憎恨一切电视台的人!
    姑娘十分不高兴我的无礼。我因“无礼”,被囚于水饭房。
    天忽然下起雨来了。
    我被囚于九座。水饭房是隔离室。一张床,一张台,一个便桶。
    天牢长恨。
    最令我坐立不安的,不是这小室,不是饥饿,而是我记挂我的儿子,他没有
我的保护照顾,如何过日子?晚上他见不到我,如何入睡?还有,他会不会又见
到什么?
    我呆坐着,但心如平原跑马。
    雨势开始大。
    望出九座外,有灯光的照射,就看到雨势,如银白色的惊叹号。没灯光照射
之处,一片黯然,不知道有没有鱼。像在幽暗的烛影下播放一张唱片,唱片在转
动,有时见到条纹,有时见不到。
    我们还会送你四张古典名曲唱片,有贝多芬,莫扎特,小施特劳斯,巴赫等
作品,一共五十五首,唱片是供成人欣赏的书记在门外看我。
    请你告诉我,高原青年在何方三天之内仍流血是正常的一个星期后还流血,
你要回来检验我要回我的儿子——忽然我见到一个闪闪的光。
    这不是回忆,也不是闪电。
    室内,一下闪闪的光。
    那是一双眼睛。
    先见到一双眼睛,再见到一张脸。啊,这是弟弟的脸。弟弟为什么跑到这里
来?
    他怎会跑到这出育婴室,走过广场,走过医院,洗衣场,戒毒中心,课室逐
间房间找我?他怎认得路?
    谁带他来?
    突然之间。我见到他身畔的“哥哥”。
    这是第一次,我那么正面地注视着他。
    我见过他多回,不是一闪而过,便面目模糊。但,今晚,他长大了,他比弟
弟高一点,其实,他只是个小孩子。弟弟差不多两岁。他三岁,他的脸,我很陌
生,从来未曾见过,他木然地站在我眼前,也不走,也不动,也不言语,也不笑。
反起眼睛瞪着我。
    他一身湿淋淋,穿了件红背心。我见不到他的脚。他的半身像一点一点渗进
空气中。
    他一手拖着弟弟,抓得很紧。他喜欢弟弟。这么寂寞地过了三年,他喜欢一
个伴。
    弟弟也望着我。
    这是我的第一个儿子,和第二个儿子。
    他们因父亲的不同,长相各异,现在,拖着手并立我跟前,一齐望着我。
    我是一个没用的妈妈。忽然间我泪流披面。我对不起这两兄弟,为什么我要
让他们来到这个世界,却又是如此的不快乐,各有怨恨,各自不甘。
    小孩的眼神,竟有怨,这比任何一种武器,更加锋利。
    弟弟叫我:“妈妈。”
    哥哥冷冷地说:“妈妈,你为什么不要我?
    ——这是我听到他两兄弟最后所讲的话了。
    当我把手伸出去,想环抱他俩时,他俩一点也没退缩,就在原地,冉冉消失
了。我的手环抱着空气。他们都离我而去。
    不!
    我不要他们死。
    我要回他的儿子。我在水饭房狂叫狂锤,竭尽所能:“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我的儿子要死了!”
    我儿还没有死。他在发着高烧。
    我守在他床畔。
    早两天他咳,今晚他无端地弥留。刚才,在鱼中,他是如何地魄散魂离,见
我最后一面。
    哥哥在昏昏的灯光下出现了。
    他才三岁,是一个那么弱小的亡魂,却拥有双极深的眼睛,深沉如三百岁。
    他在床前,向弟弟轻轻招手。
    他招手。我望定他。哀求:“请你,不要带走他!”他继续,轻轻招手。
    我是他妈妈,他竟不肯听我的话。我们成为母子,一定是前生未了的缘分。
但又因前生有些瓜葛,终于,也做不成母子。
    弟弟的手指在微微抖动。
    我紧紧地拥着他,好象这样便能抢夺回来。但,他要走了。一刹那间,我明
白自己是多么的无助。我对另一个世界是多么的不熟悉。——但,我必得在他身


作品集李碧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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