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心中都有一个海子,因为谁都放不开对美好的向往。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揭开了人类诗意生活的新纪元。那清纯的情感,浓烈的才思,质朴的质询,无奈的结局,令我追念他但不敢想到他,想到他,我的心就隐隐作痛。
海子,不仅仅是文学的海子,他还是一个普通的形而上的海子,大众的海子。
海子的诗,近十几年来在学术界引起了轩然大波,作为一个新的命题,被更多的人文工作者和诗人、作家去重新解读和审视。这样的重新解读,其实质是建立,这样的重新审视,其实质是发展。海子生命平息后的热潮,带给我们更多对于生死和命运的思考。陈寅恪就曾指出:“古今中外志士仁人,往往憔悴忧伤,继之以死。”流露在海子诗作里的忧郁主题,源自他的天才思维与人生逆境严重失衡所酿成的灵魂苦痛的一种价值感悟。作为上世纪中国最出色的诗人之一,世界的繁复蜕变,令他心生恐惧而孤独,天地悠悠,岁月苦短,令他在人与世界的关系碰撞中,因悲沧而孤独,花朵受难而众人无动于衷,又使他因世态炎凉人情麻木而孤独。
时光湮没人也造就人。巨大的孤独吞没了海子。文人独具的敏感的社会神经,以贵族般的完美气质,决定着海子是人生剧场中最投入的演员和最清醒的看客。
那是一个令人们追念的年代,生活漫不经心地让人们成为历史粗心的过客,时光的赘冗。海子,一个固执而朴实的诗人。在其生命最意气风发的六年时光里(1983年——1989年),他无可奈何地蜷缩在物质贫乏、缺少诱惑的域界,思索、反省与作结。在这期间,海子无论是光彩夺目的灿放,抑或是昙花一现后的永远沉寂,都以甘露般的芳淳,浸润和涵养着人类渐趋枯竭和商业化的情感与心灵。
海子1964年3月生于安徽省怀宁县高河查家湾,1979年考入北京大学法律系,1983年毕业后执教于中国政法大学,常年出没于校园,以诗结缘,与世隔绝,过着近乎清白无暇的生活。知识殿堂的大学校园环境,近十年的熏陶未能禁锢诗人向往自由的心灵,他只渴望一个北方暮春的黄昏,白杨萧萧、草木葱茏,槐花在手中放出香味。
他对黑夜的眷恋胜过了对白天的清醒,那笼罩而来的夜色彷佛就是青春的谢幕,彷佛是复杂的世界抛弃在穷途末路上的人最后的倾诉。他担忧青春耗尽,在自我迷失的背后希冀奇迹的出现。他因此认定,即使时光飞逝走十余年,哪怕不是风华正茂、不是在德令哈的夜晚,有良知的人仍能切身地感受到“草原尽头我两手空空/悲痛时握不住一颗泪滴”的彷徨无助。高原、草原、大海,地理环境的苍凉、冷漠和直觉的辽阔,都植入诗人的心房,进入一个高大开阔的主观世界,他张开两眼看天,面对两脚踏地的人生道路,最终坚韧地抗拒了别人的嘲笑,以及因自我的跌落带来的身处他乡的颓丧与落魄。海子要从一场误局(人生是一场误局)中解放出来,回到原来的自己,际遇别样的生活。
一个人走了,给我们留下缺失,一个人始终没有来,给我们呈示虚无。
山海关脚下那条冰凉的铁轨,抵达梦境,也通往另一个宇宙。
诗人所走的是一条文字的丛林。和天下所有文士一样,冷静观物处世,孤独的尽头更加孤独,在生存与死亡面前,一颗苦魂,只能以一种状态呈现。那么,选择回归、回到无拘无束、桀骜不驯、天马行空的诗性天堂,对查海生来说,头发蓬乱、伸开双臂,是所谓的终结和圆满。自杀是这个皈依自我的诗人苏醒过来后某个具体时刻所面临的必然命运。山海关埋没了他,也扬名了他。
在每一个人的人生道路上,青春都不会蹙然消逝,只是不停地迁徙罢了。人生之路有千条万条,人在相互事物的矛盾中获得能量与动力、获得精神上的升华。精神的满足与平衡,是人第一性的需求,人的精神最终会在另一生命进程中描摹出愈加深刻的运行轨迹。海子倔强的情怀和对爱的信仰,认定一个人就是一个世界,失去了一个人就等于失去了一个世界。
小心地阅读“太阳是他自己的头”,“我们把在黑暗中跳舞的心脏叫做月亮”这些诗句,海子重视一生一世人的友情与因缘,由此而生的万事万物应当是有灵的、互相感知的、完整和谐的。那么,别人的无所依靠就是自己的无所依靠,事物的疼痛与变异也会牵引自己。乔达摩•悉达多为了普救众生抛弃了王子生活苦苦修行,基督为了对世人的爱而代他们赎罪,普罗米修斯为了人类盗火而甘愿安身悬崖。海子以一个人的受难与无助瓦解许多世俗的阴谋,自愿放弃了所有的追求与角逐,忍受莫名的孤苦。一个不善于处理现实社会生活的人,终究是要献身的殉道者。他毕生支付的价值探寻及其宿命,包括后来走上的绝路,表明时下社会之情态,纸醉金迷,浮华阴尘,在他反复尝试的定位中,始终达不到一个契合的适宜的位置,与其说社会是一个酱缸,毋宁说它是一个魔力无限的黑窟,把曾闪烁在青年海子身上的人本曙光璞真情绪连同肉体一道毁灭殆尽。
作为中国的荷尔德林,作为新诗的王子,海子一直被目为一颗瞬间滑落的流星。作为中国农业社会最后一位出色的抒情诗人,海子的确是‘最后一个’,在抗衡于或是缅怀的互动上,海子重新赋予了田园和麦地诗的光芒”。海子热望纯洁的爱情能够一尘不染,珍视真挚的友情,像“和草原英雄小姐妹一起,在暴风雪中,在草原上,看守公社的羊群”。正是这样一个向往美好生活的一个血气淋漓的生命,深入人群的中心却脱离人群。
因为贫乏的现实而忧郁,因为崇高的理想而孤独。海子生命的色彩是单调的,唯一信任的心地坦荡的朋友是孱弱的苇岸,一个救不了自己却时刻为朋友处心积虑的人。青春的光彩有待矢忠的爱情润色,可“糊涂的四姐妹”在梦想中永远站在荒凉的山岗,欣然享受凌乱日子一一的祝福,夜晚念及起隔膜多年的血脉相连的老母,游子最大的聊以安慰的满足就是去郊外听岑寂伤怀的鸟鸣而已。那些无端的幸福和任何的憧憬都是一种不可实现的幻念,是诗人有意设置的符号,凸显了现代社会中机械、冷漠的人情和程式化、日新月异的日常生活。
只是海子以二十五岁的青春终结生命来对抗无情、荒诞的世界,本身是荒诞的。当世间的朋友、鸟语、车笛从身边失散,当爱情破灭、梦想悬空、信念跌落、人生失据的时候,性格孤僻的海子紧紧抓住地理的边缘(草原的尽头)、时间的边缘(黑夜)、心理的边缘(绝望、崩溃),试图保守自己又幻想改造自己,耳濡目染社会的进步必须以人性的沦丧作为代价。
玩火者自焚,善泳者自溺,是《神曲》杀死了但丁,是《人间词话》超脱了王国维,是《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到《春天,十个海子》这些后期的作品,未能放过海子。
二十一世纪,有谁还会为一种短促的闪电式的幸福欣喜若狂?物质的进步非以道德的沦落为代价、生活的幸福非以精神的泯灭为条件,这种怪象应合了海子的预言:“当众人齐集河畔,高声歌唱生活/我定会孤独返回空无一人的山峦”。
海子生前是一位无名的诗人,幻变无常的今天,浮靡的歌台舞榭上失去了一位为人类命运负责的歌者,捧读海子,是尚存信守和感动的人们,对相去已远的纯洁无暇的魂灵永远的奠祭。
那些纯粹的诗歌需要告慰,难怪布热津斯基提出“人究竟是什么?人的真正的不可削弱和必不可缺的品质是什么?一个人的本体到底在哪里?”。虽然一个是学者、诗人,一个是国际战略家、外交家,但他们着急的心情灼然可见。地球的大小不变,而人口却越来越快地翻番。一方面是生活水平的提高,另一方面是生活空间的压缩。一方面是知识程度的提高,一方面是物质欲望的膨胀。一方面,信息高速公路的出现缩短了人与人之间的距离,一方面,贫富悬殊的认知扩大了人与人之间的对立。
海子是漫漫诗路上的先驱,他为新诗的变革付诸以生命的代价,主导诗人的宿命是一根脆弱的琴弦,苦等生命的季节悄悄复返,在这种来得具体又坚实的逼迫下,人的自由完美意志必然引致探索者的寂灭,海子以人性最光辉的部分(死亡的名义),托付后来读诗和写诗的人,当年一种纯粹和绝望的焦灼,以赤子生命,句子一样热情涌动的鲜血,宣告了目下的时代存在着背叛公理与正义的信仰——扭曲的人性、目光和心灵。
春天,应该是一个作别的时刻,一个烂漫的归宿!一个把今生寄托给来世的悲伤野蛮的孩子,一个极力挣脱学院派的单纯奔赴人类世故而未遂的失败者,就在那片放声颂歌过的高原,他是孤傲的麦子,永远站立,迎风而唱,他环视天空与大地这个二维世界,为鸟的飞翔而忧郁,以富有的思想,挚爱和思索人情的荒凉。
诗人的命运是社会的。在我们充满敬意地回望海子时,社会和人生的进程依然铺就着矛盾。无论过去发生过多少痛苦和梦的散失,一个诗人在摸索中走向了自觉的成熟。在满心积虑地表达人类的无望与悲怆时,向人生作痛苦的告别和幸福的期望。
现代人的生活,就一个“忙”字,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忙法。我只是这世界上短暂的过客,现在在人世上短暂地居停,我也曾走过许多名山大川,游过不少奇观胜景,也常会产生一种生命还乡的欣慰与生命谢恩的热望。我悲着诗情横溢的海子,也悲着自己,不知不觉也沦为一个文人。在没有英雄的年代,我只想做一个人。在后工业文明的今天,我用海德格尔的诗句接受这个时代:“我们每人走向和到达,我们所能到达的地方”。
二〇〇六年三月二十日写于成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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