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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鞋权贵(第09章)(9)



  正是这位作家引起反特权的潮流。作家本人很快倒了楣:各文学杂志和报纸都得到命令,不再刊发他的作品,但人们对特权那无头绪的愤怒再次被疏导和释放了。

  “这一次比前几次来势都猛。”四星对霜降说:“上边那些当权派很通权术,一向是打一巴掌给一块小糖,他们当时抓了我,马上给老爷子几个有职无权的空衔(副这个副那个一人堆你呼,他要是死了,头衔就得占半张讣告。)要是淮海真被重判,他们没准让老爷子再演一次《辕门斩子》,他们就可以对民众有个交待了。可是老爷子这回不会再有力量给淮海减刑。保他“监外就医”了。这是他真正伤心落泪的原因。”

  四星走到冰箱前,拉开门,倒了一杯饮料。霜降发现它是酒。她觉得这不是好兆头:温和宁静了许久的四星又在一杯酒之后恢复了原形。他坐到地毯上,从沙发角落里找出那副牌。“看看运气。好久不玩它了。”他对霜降笑笑,想让她相信他仍是正常的。

  霜降瞪着他,见他曾经的神经质、烦躁、慵懒,残酷又在他身上显现。

  “你……又失眠了?”她问。

  “你怎么知道?”

  “你在想好多好多事?”

  “你怎么知道?”

  她心里不可名状地一阵痛楚,仿佛又闷又狠地上了一记当。那个死而复生、老成稳重的四星——在那四星身上她寄托了全部依赖、希望和那一点“真”——突然没了,有的仍是最初这个疯疯魔魔的、活不下去也死不了,让人恐惧、怜悯加嫌恶的男人。

  她纳闷是什么造成了他的演变:“你这些天一直在不停地想事情?……”

  “我没想。”他搅掉一把牌,手指忙乱地洗,再摆出另一把牌。“我已经想好了,没什么好想的了。”

  “想好什么?”霜降心里的痛楚愈发深了。不久前,她把自己的一切都给出去了,给了那个像长兄一祥可靠可亲的四星,而这时她看清那个四星是不存在的,那个四星只是伪装。

  “想好怎么离开。我必须提前走,你跟我走,淮海的事一定会提醒人们:程四星还活着,还在程家大院的监护下自在着。他们一定会重审我的案子,把我投进监狱,彻底清查我国内国外的存款。那我就完了。上次我自杀未成,却使我想透许多事,这辈子没一个人真正对我好过。

  我父亲没对我好过:他一直怀疑我不是他的。我母亲对我好,只是为了弥补我父亲对我的虐待,再说她对每个孩子的好都奇怪地掺有拉拢讨好的意味,她想在母子母女情感之外建立一层私交,靠它来削弱父亲的影响和权威。她没成功,因为她不是孩子们理想中的母亲。我曾经的老师、同学对我好过,那因为我是程家子弟。我离婚的老婆对我好过,因为她想做程家少奶奶。我孩子对我好过,因为我使他们喝上进口橙汁。只有你是惟一对我好的人,小乡下妞。尽管你害怕我,心里嘀咕我是个怪物,却仍对我那么好。而且在我最背运背时、无人理睬的时候。我住院三个月,只有你按时来看我,有次你以为我睡着了,坐在床边挑了一中午西瓜籽。从那时我就想,是你救活了我,不是医院。我要是还剩下一点儿人味,就全给你吧。这个国家怎样,这个家庭怎样。我不管,也管不了,而要你幸福开心,我是办得到的。”

  霜降完全没料到他会讲这样一番话。她没想到自己在这个厌世者心里竟会有如此重要的位置。是感动还是反感,她拿不准。他神情中有种灾祸的预兆,他许诺予她的幸福也好开心也好都将等她幸免于他的灾祸之后。

  果然四星向她讲起他的计划:他已订好飞广州的机票,从深圳出海关,所有的出国证件他都办齐。“你干万不要有任何流露!……”他说。

  “……我也走吗?”

  “你当然和我一起走。怕啦?”

  她不语,看着又激动又振奋又阴沉的四星。她过去怎么会对他的秃顶无偏见呢?一个男人的秃顶竟是这样不可忽略的残缺!

  “不用怕,我完全安排了,百分之九十九的保险。找知道你没有足够的思想准备。但许多事,逼到头上,做也就做了!”

  她想:谁逼我啦?我好好一个人做什么要逃?他当然得逃。过两天,也许明天就有警察来这院,铐他走。我没罪没错逃什么?一逃不就逃出罪和错来了?生活对于他,只剩一个死,一个逃,他当然两者择其轻。我呢?我的生活离死和逃太远,没人逼我,我干嘛白己把自己往这两条绝路上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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