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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鞋权贵(第09章)(10)



  四星开始用低哑紧张的声向她关照每个步骤。他安排得很周密,每一步都有几种应紧措施,比如香港出不了关,他已买好飞云南的机票,云南天高皇帝远,先混两天,发现没危险就过中缅边界。“绝对万无一失的。”他说。

  “什么时候呢?”她问。

  “明天晚上。”

  “这么快!……”霜降眼瞪得自己都感到眼眶胀。“就再不能回来啦?……”

  他表示理解地与她一起沉默,与她一起思前想后了会儿,说:“小乡下妞儿,我会对你好的。我会疼你宠你惯你。我们会有自己的个孩子,我们种花种果树。我的钱够我们朴素体面正派地生活到死。我再不会有亲人了,除了你。”

  “要是走不了呢?……”

  “这样:我们过海关时各走各的,万一有人盯上我,你就走你的,装不认识我。香港我有很多熟人,你按地址去找他们。”他摸摸她的脸:“我知道你很灵。”他笑得几乎是巴结或讨好的了。

  “两个小家伙呢?不成两个小孤儿了?……”

  “我妈会照顾他们。我留下足够的钱,将来我还会寄钱回来。你操的心真多,他们喜欢玩具糖果远超过我。”

  灯熄了很久,霜降仍感觉四星那沸腾作响的脑子。他的脑子先于他已登上逃的征途。可我干嘛逃呢?我一个来自农村的清白女孩这一逃就逃出了清白无辜的背景。逃,只能离无辜远,离罪恶近。刚才他的身体俯向她时,她使劲闭着眼,使他人为地远去,似乎他就是罪恶本身。为什么她认识他这么久竟头一次在他身上意识到罪恶这俩字?

  原来自己心里仍藏着对是非的基本衡量。他在她身上动作时,她想,那个基本衡量使她一辈子也不可能爱这秃顶男人了;而没有爱,那一点点“真”在这场关系的支撑中显得不胜其累。

  天半亮她发现四星那一边床是空的。目光扫一圈,他在风那头接着玩他的牌戏,背向她,动作抽风一样不由自主。他显然又是一夜不眠、他的策划逃生半点从容也没有。

  霜降那天照常去上班,衣袋里的那张飞广州的机票丝毫未影响她踩缝纫机的流畅,缝纫机一会儿念叨着:要走、要走、要走;一会儿又嘀咕,不走不走不走。“要走要走要走”时,她脑子里是个实心实意的四星,那个四星不管他前半生怎样缺德作恶,后半生会以她来补过。并且正因为他充满罪恶、对一切都怨恨厌倦,包括对他白己,他对她的那点“真”才真得动人,才凄楚地美,才赢弱得惹人怜惜。是那怜惜催她“要走要走要走”。而“不走不走不走”却使她站回社会公德的立场,云看那秃顶男人,他的罪恶使他永远保存那点陌生,使她永远保存那点敌意,使两人之间永远保存那点对立。在他俩“种花种苹果”的未来,那幸福和开心成为不可深究不可细品的东西,否则就会永远品出其中的无耻和丑恶。

  霜降毫不分心地踩着缝纫机。她脚边有个极小的,准看了都不会以为她要出远门的旅行包,那里面仅装有两三件内衣和洗漱用具。她打算听从缝纫机读出她心里所有的争执以及最后的决断:走,或不走。

  车间日常的每一天都漫长得令人沮咒,这一天却那样短,“要走”和“不走”刚打出一个回合,大半天已过去。

  下午有人喊她到厂门口接电话,一定是四星,昨夜那么多筹划、叮嘱、恐吓、抚慰还嫌不够,到临头还要再叨咕几个“万一”,没有那么多“万一”她已够紧张了。她抓起话筒。

  “嗨,霜降!可找着你啦!”

  她喉咙一下发噎。

  “我出院啦!家里的小阿姨告诉了这个电话号码。你四点下班,我在你厂门口等你。四点,就这样决定啦!”

  大江挂断电话。她再一次被人“决定”了。

  她没想到这个瘦削的、穿一身蓝、脸上也带秋风的拄拐的男人是大江。只有那双眼还有他曾经的虎气。但几句话的往来,大江在她眼里又是俊气的了,是种磨难的俊气。他不愿承认的他的生活和情感的磋跌,他的容貌全承认了,它呈现漂亮的幽暗和动人的成熟。

  她问起他的腿伤,他答仍在恢复中,因为伤在膝部,所以目前它不能随意曲直。他随而问起她的学习、工作,她心不在焉地答复他这个也还好那个也还好。见他站着吃力,她建议他们坐到汽车站候车的板凳上去。她希望他别提他的家,淮海的事,也别提兆兆。就让他们最后肩并肩坐一会,对她与他之间那段情谊无声地说声“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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