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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洲殇子迦太基(4)

7.悲情双雄  
  埃克诺姆大败之后,迦太基人的海军再难威胁意大利本土,不过他们还控制着撒丁尼亚、科西嘉以及西地中海为数不少的岛屿,可以以此为基地向罗马运输船发难,罗马人还是无法在西西里岛上安居。
  
  罗马人要么逐个夺取这些海军基地——就像二战时候美军逐个从日本人手中夺取太平洋上的小岛那样——毫无疑问,这将是代价惨重的;要么绕过它们,冒险直捣北非兵临迦太基城下,迫使对手屈服。海陆军的几次胜利让罗马元老院充斥着乐观情绪,急功近利之风抬头,元老们议定,携大捷之余威,将战火烧到阿非利加。埃克诺姆的英雄雷古鲁斯和另一名执政官福尔索领命出征。
  
  新败的迦太基船队退守突尼斯湾,以为罗马人必将在此登陆,而雷古鲁斯避实就虚,选择突尼斯湾东边的克鲁皮亚湾上岸,在无人防守的高地上扎营下寨,掳掠周边部落,将2万余人抓为奴隶。
  
  迦太基惊惧不已,这个共和国素来倚重雇佣兵,而不在本国公民中发展常备军,这些百年承平之民现在手足无措,只能向各路神仙祈求平安。这正是“你不扛枪我不扛枪,谁来保卫祖国谁来保卫家?”
  
  雷古鲁斯在营地驻扎了半年,四周都是适于迦太基骑兵和战象驰骋的开阔地,而他们竟一次也没敢来攻击。敌人的胆怯激发了雷古鲁斯灭此朝食的雄心,公元前255年,他分兵一半回去支援西西里的战事,自己率领剩下的15000步兵和500骑兵,朝迦太基进发。
  
  可惜雷古鲁斯的情报工作做得太差,如果他趁去年(公元前256年)迦太基人手忙脚乱的时候出击,或许还有胜算,而在他建营盘抓奴隶的这半年中,迦太基已经逐渐恢复了元气。并且,迦太基人虽不善战,却可以花钱请善战的民族为其效命。他们从盛产将领的斯巴达重金礼聘的高手桑提普斯,现已到位。
  
  本来在列奥尼达那个时代,斯巴达人是以步兵作战见长的,但桑提普斯久历近东,和擅长骑马的努米底亚人打交道,成长为一个优秀的骑兵指挥官。他的部队,步兵数量略少于雷古鲁斯,但配备了4000努米底亚轻骑兵,外加100头战象。两军接战,桑提普斯集中轻骑兵,猛攻罗马军左翼,雷古鲁斯的500骑很快被杀散,此时桑提普斯的100头战象如坦克般向中军撵压过来,罗马人侧翼失去保护,无法维持队形,抵挡不住,一万余人被消灭。但罗马右翼部队的2000余人还是从不争气的迦太基步兵包围中杀出血路,逃回克鲁皮亚湾的大营。
  
  轻敌的雷古鲁斯于战场被俘,囚在迦太基城,一关就是5年。这5年中两国兵戈不断,罗马人先是在赫梅岬海战中击毁迦太基舰船114艘,兵抵克鲁皮亚,于桑提普斯重围中接应败军撤退,上演了古代版拯救大兵瑞恩(公元前255年),又在西西里夺取战略重镇帕诺穆(今西西里首府巴勒莫,公元前254年)。但迦太基人屡有神助,罗马舰队在这两次胜利之后都遭遇了暴风雨,船只累计损失420余艘,战场优势在天灾面前化为乌有。
  
  不过战争对迦太基的伤害也不小,因为他们的军队主要都是雇佣兵,常年征战,军费数字已极为骇人,已几乎掏空了国库,而战争又使得航运贸易大受影响,财源也趋于枯竭。再打下去,就得迦太基的寡头政府自掏腰包补贴国家亏空了,这显然是他们所不情愿的,所以议院一心寻求停战,趁现在战场局面还不算太坏,谈判时还能有点讨价还价的余地。
  
  公元前251年,迦太基派出一个使节团赴罗马,请对方给和平一个机会。在押的雷古拉斯也被一同派去,临行前,迦太基议院和他约定,如果他能促成和议,就还他自由,否则他就要回到迦太基来继续作囚犯。
  
  结果,作为和平使节的雷古鲁斯一回到他熟悉的罗马市政厅,马上将迦太基的虚实和盘托出,并号召自己的同胞说,迦太基人就快撑不下去了,务须再咬牙坚持一下,让他们彻底屈服,不要现在就签合约。他的说辞打动了罗马元老院,他们拒绝了迦太基使团提出的停火条件。
  
  雷古鲁斯力挫和议,有功于父母之邦,但如果仅有此一项,那他也不过是个骗取敌人信任的卧底。此人的英雄之处在于,他即便对敌人也决不肯失信,明知必死,还是要和使团一起返回迦太基,家人戚友百般挽留也不为所动。
  
  果然,当使节船载着雷古鲁斯南归时,等待他的是死亡,确切地说是虐杀。迦太基常规的处决方式包括钉十字架、在柴堆上烧烤、用大象踩等等,已今天的眼光看这都是恐怖的非人道酷刑,但他们似乎还嫌不够,为雷古鲁斯量身定做了一款新的死刑:他被关进一个仅能容下一人的狭小木笼,笼子四壁钉进长钉,人必须立正站好,否则只要稍一动就会被钉子贯体而入。这样不知站了多久,雷古鲁斯死了。
  
  雷古鲁斯和迦太基议院订下的,乃是一个真正的君子之约,他既没有家人被扣做人质,身上也没被下什么“三尸脑神丹”、“三聚氰胺粉”之类的慢性毒药,一回故土迦太基人就无法控制他。因此,这种情势下他仍然肯回迦太基,乃是真正的慷慨赴死,这种重诺轻生的气概,千年之下犹令人敬佩。雷古鲁斯的事迹被编入罗马的小学生爱国主义教材,代代流传。
  
  至于那位打败他的斯巴达人桑提普斯,结局也是个悲剧。当后来迦太基终于和罗马达成和平协议后,此人乘船返回希腊,迦太基人不知出于什么目的,竟在途中将船凿沉,桑提普斯就这样带着他的战利品长眠海底。阿庇安的《罗马史(残卷)》中称,迦太基人不想让保卫非洲的伟大功绩落在一个拉西第梦人(自处指斯巴达人)头上,于是将他干掉,此说显然太过儿戏,不过根据迦太基人一项注意限制武人势力,惯于鸟尽弓藏的做法来看,这故事也未必是空穴来风。
  
  这两位悲情英雄就这样在第一次布匿战争中闪亮登场,又黯然出局。
  
  (笔者注:关于桑提普斯的功劳及生死,蒙森的《罗马史》中有不同见解,他说:“所谓迦太基的得救皆因桑提普斯的军事天才,此说大概是浮夸之谈,迦太基军官不必待外国人的指教而后才知道非洲的轻骑兵适用于平原而非山地,这些故事是希腊卫兵室闲谈的遗响。”他还考证称桑提普斯没死于迦太基人之手,而是乘船到了埃及。)
  [NextPage8.闪电哈米尔卡]

8.闪电哈米尔卡
  
  迦太基跟罗马人死掐了快二十年,三军败绩失地丧师,钱粮糜费不可胜数,正陷于立国六百年来未有之窘境。所谓不在沉默中灭亡就在沉默中爆发,这个时候,通常也就该有个英雄人物应时而生了。
  
  此人即是哈米尔卡·巴卡,其姓氏Barak与腓尼基语的闪电一词(Barca)谐音,因此,多年以后,他的敌人敬畏地称他为“闪电哈米尔卡”。
  
  哈米尔卡生于迦太基的一个议员家庭,其家族司职共和国的外交事务,掌有签署和约之权。其父本想培养他子承父业,将来当个议员或律师什么的,但哈米尔卡自幼好武,无意于案牍文墨。当他的希腊家庭教师给他讲授亚里士多德的道德文章时,他不以为然地表示,亚里士多德这辈子唯一的成就就是培养出了亚历山大。
  
  当公元前247年迦太基在西西里的战事越发吃紧时,哈米尔卡终于有了投笔从戎的机会,议院任命他为驻岛官兵最高指挥官。其时哈米尔卡的确切年龄现已无可稽考,但所有的史料都称他很年轻,大概20岁出头。亚历山大23岁荡平波斯,霍去病21岁封狼居胥,有些军事天才是早慧的。哈米尔卡也是这等人物,他赴任西西里时,迦太基在岛上只剩了南部的德雷帕纳港和利里拜乌姆两处据点,佣兵们正无精打采地蜷伏在掩体里,他们已经好久没有领到过军饷,士气低落。哈米尔卡屡次请饷,但元老院以没钱为理由,一个铜板也不肯给,他们的政策就是既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西西里岛的一切军需都得就地取材。
  
  哈米尔卡能依靠的只有他的个人魅力了,他激励这支倦怠之师的士气,一面向他们许诺偿还拖欠工资,一面整肃军纪训练格斗,有小成后便率领他们游猎于岛上,看准了哪个无备的罗马盟邦,就去打家劫舍,在哈米尔卡的指挥下,例不空回。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很快他们就能解决吃饭问题了。
  
  这种以战代练的游击,乱了敌人锻炼了群众,迦太基方面的利比亚步兵一向不是罗马军团的对手,而在哈米尔卡的调教下他们先后在德雷帕纳和利里拜乌姆两次防守战中连措罗马人,照这个势头发展,哈米尔卡的部队迟早能在野战中与罗马步兵一决高下。随后,哈米尔卡又率军攻取帕诺穆附近的制高点埃尔克梯山,修筑防御工事,并以此为据点控制四周的村镇,迫使他们交钱交粮。同时他打通与海港的交通线,与西西里外围的迦太基海军将领汉诺·吉斯戈呼应,还雇用海盗劫掠船只,甚至抢掠意大利本土。罗马人数次围剿埃尔克梯,都无功而返,哈米尔卡驻守山中六年,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南西北风。他又移军队家属于据点中,同吃同住同生产,俨然是一个国中之国了。
  
  以将才而论,罗马方面无一人可与哈米尔卡匹敌,但“闪电”的不幸在于,他需要以一人之力面对整个罗马。当他的政府连军饷都欠奉时,同样拮据的罗马,其公民却自发组织起来,有钱的捧钱场没钱的捧人场,为国家提供了200艘战舰和6万名水兵。
  
  罗马人力不在迦太基之上,财力更是远远不如,在连年战争中他们也饱受摧残,仅公元前252年至公元前247年,就有4万公民死于战祸,损失了全部人口的六分之一(罗马同盟的损失尚不计在内)。而对比两国后方对前线的支持,差距怎么就这么大呢?
  
  这就是两国政体差别使然,迦太基虽有民主之誉,但实际上控制政府决策层的是一个商业寡头集团,他们小心翼翼地把权利拢在手里,生怕别人分走一点,对于盟邦和附属国,决不给与公民权,即便是法律上与迦太基平等的城邦也是剥削对象,比如利比亚的小列波底,每年就要缴纳365塔伦特。对于征服地,更是一味地榨取,供赋加之,兵役加之,如此何来休戚与共的认同感?而且他们假借职务之便,“合法地”发展壮大自家的产业,集团利益凌驾于社稷,有便宜他们取大头,出娄子摊派给大家,国家统治阶层的利益与公民的利益相背离,这又如何能有上下同心的向心力?
  
  反观罗马,他们的爱国热忱并不是来自民族主义或什么领袖的感召,而是来自于对制度的认同:罗马联盟内各城邦一律享有平等的、有切实保障的公民权,和平时期同气连枝,对外征战,胜利果实大家有份。就如马基雅维利论述的那样:“对于罗马人赢得的历次战争而言,(获胜的)基本要素是罗马人民——拉丁人、与之相连的意大利其他各部分的民族以及殖民地,就是从这些联盟中,产生了无数的军人,他们使罗马能够征战并控制整个世界。”这种体制下,公民利益和国家利益,在大方向上是一致的,国强能切实地转化为民富。有了物质和权益层面的同劳同筹,才会有精神和道德层面的同心同德。
  
  比较两国政体,我们可以看到,如果所谓国家利益事实上只体现在上层社会的肉食者身上,则无论这肉食者是一个世袭帝王还是一群官商一体的寡头,无论这个肉食者圈子的成员是出自贵族政治的***关系,还是出自寡头政治的“党内民主”,其本质都是反公众的,其势亦必不能久长。
  
  面对20万罗马公民及其数量更为庞大的盟邦,哈米尔卡再能打也没用,况且迦太基方面别的将领远没他这么能打。公元前241年,当迦太基议院终于派了一支补给船队,准备驰援西西里德雷帕纳港的守军时,却不巧在海上被罗马舰队堵个正着。罗马执政官卡图卢斯的副将法尔托尽缴迦太基人辎重,率得胜之师开赴德雷帕纳,守军得知援兵全军覆没,士气瓦解,向法尔托投降。
  
  这一来迦太基本土与西西里之间的补给线被割断,议院认定大势已去,决定同罗马媾和,接受他们以前不肯接受的耻辱性条件。议院命哈米尔卡全权负责,在西西里就地签约。
  
  本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哈米尔卡当时经营的根据地已颇具规模,发展下去就算不能尽复失地,起码自保无虞,但他的力量毕竟还无法伸展到海上,如果不与罗马议和,后者完全可以绕开西西里,在北非登陆,哈米尔卡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所以他只有忍辱负重,与卡图卢斯谈判。经过讨价还价,公元前240年,双方达成如下协议:
  
  1.迦太基交出西西里岛及其附属岛屿。
  2.迦太基赔偿罗马军费3200塔伦特,首付50%,余额分十年期按揭。
  3. 迦太基罗马双方约定不与彼此的同盟单独缔交;一国不得在另一国境内作战、行使主权、招募士兵;迦太基战舰不得出现于罗马及其同盟海域。
  4.迦太基免费运送罗马战俘回国。
  
  割地赔款,片面权益,自古至今,城下之盟的内容大抵如此。
  
  卡图卢斯还要求哈米尔卡全军撤离之时缴出武器,迦太基统帅怫然道:御敌之器拱手让人,岂勇者之所为?若以此相逼,必当性命相搏,有死而已!这一怒之威让罗马统帅心下怯了,也就不再坚持,结果连吉斯戈部也得以免于缴械。
  
  和议即成,哈米尔卡遵照议院的指示把指挥权交给吉斯戈,自行离岛。蒙森在《罗马史》中写道:“一个战败民族的不败将军,走下了他防守甚久的山岳,把那400余年来一向握在腓尼基人手里的、希腊人每攻其城无不败退的堡垒,交给了此岛新的主人翁。”他不曾被罗马人打败,却为别人的过失所累,七年之功一朝尽毁,这一刻的哈米尔卡,真有几分岳飞退兵朱仙镇的悲壮。
  [NextPage9.大利西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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