雌性的草地(第08章)(11)
时间:2022-12-30 作者:严歌苓 点击:次
沈红霞见她浑身发抖,她的整个形体比面部表情更能说明她的痛苦,她的留恋。作为生者,她理解了多重含义的牺牲;那种包藏在牺牲之中的牺牲、高于牺牲的牺牲。怎样来安慰你呢?安慰你圣洁的魂魄。作为生者,她尊重她纳入永恒的恋情。这位牺牲了的姊妹为信仰所付出的,远远超过了生命本身。 忽然之间,她哭了。她哭得很痛,为自己至此无法忘怀的感情号啕起来。沈红霞爱莫能助。“你哭吧,我知道你在牺牲前就有过一次次莫大的牺牲。你哭得再痛快些,因为这些泪你已忍了十几年。” “是哪个在那里?”一个声音问道。陈黎明的哭被打断了。她俩抬起头,见最后一线残照中走来一个衣如飞鹑的身影。她俩渐渐看清她:女红军芳姐子。 芳姐子略带责备地说:“在这里大声哭可不行。红军里头女人难得哭的,你一哭她一哭,队伍还走不走了。” 沈红霞想,现在好了,她们不仅能聊聊,甚至可以开讨论会。芳姐子喝了几口牛足窝里的水,不知是哪辈子的牛留下的足印,变得巨大而深,里面滋生的似鱼似虫的东西也被她咽下去。然后她精神饱满地捋捋头发。三个人都倚着墙基坐下。沈红霞明白正因为跟她们处得越来越融洽,才使她和牧马班的姑娘越来越无话可谈。理想这类话题只有与牺牲者交谈起来才感到不空洞。 女红军芳姐子仍是不断口渴,她倚过的墙上留下模模糊糊一个人形,一个血渍的人形。但她似乎没对它留神,她执在墙上仔细找,其他俩人不知她找什么。芳姐子说:“这墙上有得①(注释:有得是方言——等于没有。)嘛。我不识字,你们看看有得?”她俩都说除了她的血就什么也没有了。芳姐子想,奇怪呀,连“红军是穷人的队伍”这类标语也没有。 芳姐子不再参与她们滔滔不绝的讨论,她想我们红军里头可没这么多工夫讲大道理,红军的道理都用大字写到各种墙上、山崖上、树上。她也写过,虽然她并不识得那些字,写得歪歪扭扭也没关系,红军就是这样“播种”。她拄着棍,背上行李。 沈红霞想,总有一天,我也会有她这样悲壮苍凉的姿态。她说:“走路吧,路还远呢。”见她背后的创伤越发大而深,仍在汩汩冒血,陈黎明与沈红霞对视一眼。她们过多地醉心讨论,而她却只是一步步去走,信念已化为足迹本身。她的沉默与执著不属于她自身,而体现着一段不容置疑的历史。她迈着历史人物特有的沉缓步伐走远了。 陈黎明说:“我也要去守着我的机器。得不断发动它的马达,否则马达也会锈住。”她脸上呈现的,也是她那段历史所赋予的庄重。 沈红霞上马时腿一阵难忍的疼痛。她这双腿实际上已牺牲在去年冬天的沼泽里。献身者在最后的牺牲前其实已在一部分一部分地割舍奉献。想到这点,她望着两位先驱者的背影,感到了一点自慰与自信。 她远远回过头,眼神那样宁静。这才使跟踪她半晌的叔叔恍然大悟:原来这个瘦高个女子并不是陌生人,她就是沈红霞。“沈红霞!”他喊道,她应了,叔叔才完全证实,是她。 她粗大关节的手。粗糙的红色面庞生出两块被冻伤被太阳灼伤被风刮伤的黑紫圆疤,这就使她的皮质变得坚硬,各种表情都会长时间僵在上面。实际上她除了一如往常的沉静温和已没有任何表情。她瘦长的陡然长高的身材有种男子的挥洒劲。眼神专注,盯住某个东西你就觉得那是她的心认准了它。这个步履蹒跚,声音低哑的沈红霞于是就把自己变得陌生起来。再细看,她的脸上已布满密不可数的细小皱纹。 叔叔看见她受着所有马的拥戴,两百多匹马一齐奔向她,团团围住她,另外两个牧马姑娘立刻被冷落在一边。叔叔好不容易才通过马群,与她靠拢。 她对叔叔说,前些天一阵冰雹,就在这一带,就在那草坡上她看见了红马。她说她追了很远但没有追上。叔叔说,追上它也不会认你了,盗马贼有的是笼络马的花招。 “它不认我,不是可以从头来——从头开始驯它吗?”沈红霞说。 这股真诚和执拗打动了叔叔,也使他悚然。他突然觉得她明澈深邃的双眼已不像活着的人;活人的眼睛不可能如此毫无杂念。从去年冬天把她从结冰的沼泽中救出,他就有这个感觉。叔叔开始备干粮、马具和酒,从此沈红霞跟着他往四面八方出发。他们带四匹马,轮换骑,这样行程就有把握。跟在四匹马后面的,是火红的小马绛杈,走了很远,才发现它竟悄悄地尾随。叔叔说:“别撵它,这匹俊俏的小母马或许有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