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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号”(4)



    我在佩切克宫的最初几天是难熬的。但这件事却是我在这里受到的最沉重的打击。我期待的是死而不是叛变。无论我怎样想宽大地评判,无论我怎样寻找可以原谅的各种情况,无论我怎样想他不至于出卖,我都找不出别的说法,这就是叛变。瞬息间的动摇也罢,怯懦也罢,或者是被折磨得要死以致处在昏迷和狂乱中寻求解脱也罢,这一切都不能使人饶耍现在我才明白,为什么盖世太保在第一个晚上就知道了我的名字。现在我才明白,为什么安妮奇卡-伊拉斯科娃也到这里来了,原来我曾在她那儿同米列克碰过几次头。现在我才明白,为什么这里会有克罗巴切克,会有什基赫医生。

    从那以后,我几乎每天都得来“四○○号”,每天都会了解到一些新的情况——一些可悲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情况。

    哼,这个人,这个曾经有骨气的人,在西班牙前线冒过枪林弹雨,在法国集中营的严酷考验中没有屈服过,现在却在盖世太保的皮鞭下吓得面无人色,为苟且偷生而出卖别人。他的勇气是那样的差,只是为了少挨几鞭子。他的信仰也同样不坚定。在集体里,在志同道合的人中间,他曾是坚强的。他之所以坚强,是因为他想着他们。现在,当他被孤立,被敌人包围,在拷问下他就完全失去了自己的力量。他失去了一切,因为他开始只想自己了。为保住自己的躯壳,他不惜牺牲朋友。他屈从于怯懦,由于怯懦而叛变了。

    当他们在他身上搜到文件时,他没有暗下决心:宁死也不译出密码。他译了。他供出了一些人的名字,供出了一些秘密工作联络点。他把盖世太保的密探领去同什基赫会面。让盖世太保去瓦茨拉维克和克罗巴切克会晤的德伏沙克家。他供出了安妮奇卡。甚至还供出了丽达,那个曾经爱他的坚强勇敢的姑娘。几鞭子他就吃不消了,就能使他供出他所知道的事情的一半,而当他确信,我已经死了,没有人会来对质的时候,他就把其余的一半也供了出来。

    他的这种行为对我倒没有什么伤害,我反正是在盖世太保的手里了,还能怎么样呢?相反地,他的供词只是侦讯所依赖的初步线索,可以说是交出了锁链的一端,以下的环节却握在我的手里,而他们又是非常需要解开这些环节的。正因为这样,我和我们这批人中的大部分人能活到戒严期以后。

    在这个案子里,如果米列克忠于自己的职责,就不会牵连一大批人。我们两人也许早已死了,但另一些人可能活着;我们倒下去了,可另一懦夫失去了比自己生命更多的东西。米列克就是这样。他从光荣的队伍中逃跑了,连最卑鄙的敌人都瞧不起他。他虽生犹死,因为他被集体所摒弃。后来他也力求弥补一下自己的罪过,但他再也不能回到集体中来了。在监狱里被唾弃,比在其他任何地方都更为可怕。

    囚徒和孤独——这两个概念通常被混为一谈。其实这是一个天大的错误。囚徒并不孤独。监狱是一个伟大的集体,即使用最严厉的隔离手段也不能使人脱离这个集体,如果这个人自己不把自己孤立起来的话。在这里,那些受压迫者的兄弟般的友爱具有一种坚强的力量,它把人们凝结成一个整体,锻炼他们,使他们的感觉更加敏锐。它能穿透那活着的、能说话和传递消息的高墙,把整个一层楼的牢房连结起来,这些牢房是由它们共同的苦难、共同的“哨兵”、共同的杂役以及在新鲜空气里共同的半个小时“放风”连结在一起的;利用“放风”时说一句话或做一个动作,就能探听到消息或者保住一个人的生命。在囚犯们一同去受审、一块坐在“电影院”或一道回来时,这种兄弟般的友爱将整个监狱都连在一起了。这种友爱很少是用语言而是用巨大的行动来表现的,只简单地捏一捏手或偷递一支烟就足以打破那关住你的牢笼,把你从那毁灭性的孤寂中解救出来。监狱里有手;当你受刑回来时,你会感觉到这些手在怎样支撑着你,使你不至于倒下;当敌人竭力用饥饿把你赶到死亡的边缘时,你会从这些手里得到食物。监狱里有眼睛;它们在你赴刑场时看着你,使你知道,你必须昂首阔步走去,因为你是他们的兄弟,你不应该用不坚定的步伐来削弱他们的斗志。这是一种用鲜血换来的不可征服的兄弟友爱。如果没有这种友爱的支持,你就连命运中所遭受到的十分之一的痛苦都忍受不了。无论是你或者任何别人都忍受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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