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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父亲泡酒吧

  看到这个标题,你可能会疑惑。那个年代,长沙哪里来的酒吧啰?

  那年我大约五岁,紧紧抓住父亲的衣角,到了记忆中的第一个酒吧。

  姚家巷子里的邓家铺子,那是个卖南货、杂货的小店。不大的店面,有个三尺见方的小柜台,老板就在柜台里接待顾客。柜台外,靠墙边摆放着两条油光发亮桐子油漆的本色长板凳。柜台上方悬吊着一个朦朦胧胧不大亮的小灯泡。外面的风吹进来,灯泡左右晃动,老板和顾客的身影也随着昏黄的灯光晃来晃去。父亲大踏步地跨进店子,目光就盯着柜台里面的大酒坛子,高声喊,打二两啰。老板笑眯着眼睛,一点也不嫌生意小,马上拿起一个竹端子,小心翼翼地将端子沉入坛口,再慢慢提起,将酒倒入白色老瓷酒杯中,随口问一句:"花生米,兰花豆,兰花干子?"父亲就随便点上一款,却并不去板凳上坐,而是倚靠着柜台慢慢饮起来。

  父亲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二两酒下肚,他变得话多起来,有一搭没一搭地跟老板聊天。内容大多是你屋里娘老子还好不?崽女听话不?好久会装自来水啊?老板也没话找话,应答父亲的话。老板瞟了一眼站在角落里的我,问父亲,这个是你的老几啊?父亲答,落角子(排行在后),老五呢。老板说,啊呀,你咯个老五,眼睛长得溜圆的,好灵泛的样范,你怕莫要好好培养下,将来可能会有出息哦。父亲听了并不在意,可脸上泛起红光,有些愉悦起来。他大气地招呼老板,拿三粒橄榄和那包放哒一张洋菩萨的人参米把她!算是为我看不见的未来"出息"买单。此时,我快乐得像一只小猪。

  夏天的傍晚,天黑得很晚。吃了晚饭,夕阳懒散得像个顽皮的孩子,久久不愿西下。父亲又动了泡酒吧的念头。这次他舍近求远,穿过姚家巷子,去一个叫五十标的地方。我密切关注着他的行踪,瞄到他准备动身时,已经没有出息地候在外面,然后悄悄跟上。他知道我就在身后,有意放慢脚步。过了五十标,我们到了一个铁路扳道的路口。遇上火车通过,扳道工手扬一面小旗帜,嘴巴里的叫珠子吹得呜呜地响。等火车过了,冒着蒸汽机车喷出的白雾和煤灰,我们爬一个上岭,就到了目的地。

  经武路口左手边这家南货店,比邓家铺子大多了,吃食也多许多,父亲在这里安心地坐下。或许是手头活络了一些,他买了卤猪头肉之类的"高档"下酒菜,还有一包叫大红袍的花生米,然后买一瓶不知什么牌子的白酒。他像小说中的草莽英雄一样,也不要筷子,就用手拈一坨肉朝口里一丢,抬头抿一口酒,只见他喉头咕噜一响,极舒适满足的感觉。他示意我可以用他的方式呷点肉和花生米。父女俩就这样一口肉一口酒地一直呷到天完全断黑。许多年过去,我再也没有吃到过那么美味的卤猪头肉和大红袍了。这应该是父亲的第二个酒吧。

  我后来大了些,晓得怕丑,就不再跟父亲的脚了。上世纪六十年代初,边境有些动荡,国家征兵。我家姊妹虽多,男丁却只有我哥一个。号召一来,不满17岁的哥哥热血沸腾,立即去工厂报名。政审、体检很快通过,最后审核时麻烦来了。当时有一条规定:独子不当兵。哥哥不能当兵,倒在床上嚎啕大哭,一时间父母没了主张。要出面去找工厂领导求告,于父亲而言比登天还难。保卫祖国,大道理不言而喻。对家庭来说,既然独子不当兵,自有一定道理。父母陷入两难。父亲一个人默默地出门去了。在国家大事与怜子之情相矛盾无法自拔时,他选择了泡酒吧。

  母亲找到厂里,声泪俱下地诉说,要求以国家利益为重,独子也当兵。厂方感动了,特批我哥入伍。而父亲回家时,已醉得不省人事,是被他的徒弟搀扶着进屋的。他当时患有心脏病和高血压。看着父亲无力的模样,我的眼泪止不住夺眶而出。从此以后,父亲一旦露出泡酒吧的苗头,母亲就会要求我们陪着去。

  后来我家搬到了厂外,父亲也渐渐露出苍老的景象。我长大了,多次陪他到上大垅砚正街上一家南食店泡吧。有时碰到工厂里的一两个老熟人,平素一贯节俭的他,会豪爽地邀对方喝一杯,他来付账。此时的场景,好像一支歌曲唱的——酒友酷似老父亲,一对沉默寡言的人,可曾闲来愁沽酒,偶尔相对饮几盅!

  父亲离开我们已经几十年了。如今的长沙,酒吧似雨后春笋,四处开吧。我也老了,可我仍然怀念着父亲流连过的南食店,姚家巷子、五十标、经武路口、砚正街,那昏黄的灯光,那喷着白色雾气的火车道口,那卤猪头肉,那喷香的大红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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