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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到四十年的道歉(3)


  没有一个人、一个地区,是愿意轻松面对自己的恶行、面对自己铸成的不可挽救的大错的。时间越久,事实就越清楚:培尼中校被杀,正义却没有伸张,责任在麦迪逊所有的人身上。四十年来,背负这个历史重负,感受最沉重的,也就是这个麦迪逊县。在一本本历史书中,都清清楚楚地记载着,在1964年夏天,是麦迪逊县的陪审团,在法庭上判定杀人的被告无罪。
  随着时间流逝,老一代的麦迪逊人不愿意提起培尼案,新一代的人在渐渐忘记。美国历来非常注重在历史遗址立一块小小的纪念牌的。可是,在麦迪逊县的培尼遇难地,却什么都没有。
  我们几次在开车经过宽河大桥的时候,不由自主谈到培尼中校被杀案,我们问自己:“为什么这儿还没有竖起一块培尼中校遇难地的纪念牌?”我们也这样回答自己:“也许,麦迪逊县还没有等到卸下历史负担的那一天。”
  当我们拿到这张报纸时,我们知道,这个县走出历史阴影,以新的面貌站起来的时刻终于到来。
  四十年以后,一位南方口音、名叫坎达拉的雅典市白人女子,阅读了这个故事。她的丈夫正在竞选今年雅典市的市政委员,这个家庭是当地主流社会的一员。她读到,杀死培尼中校的凶手,和她一样,同是雅典市的居民,其中一个还活着。她还读到,培尼中校不仅和她的父亲一样,是“二战”老兵,还是一个热爱家庭的丈夫和三个孩子的父亲。培尼中校被杀的时候,他的孩子们分别是五岁、十岁和十三岁。坎达拉还读到,培尼中校的女儿琳达说,她清楚地记得,她的妈妈对她说,自己的感觉是那么奇怪,为什么丈夫没有倒在“二战”期间和日本人作战的菲律宾战场,却会在和平时期,倒在了自己国家的土地上。而培尼中校最小的儿子,当时才五岁。和父亲同名的小培尼,今天是一个飞行员,他说,“我们一直都明白,那里的人们并不都赞同KKK,我们是对KKK感到愤怒,而并不怨恨那里的白人”。
  坎达拉被震动了。她问了几个当地的年轻人,他们却不知道这段故事。于是她对自己说,这是我们这个地方的一个污点,我们应该把它洗去。终有人要站出来,去为历史做些什么,也许,这个人就是我。因此,在我们买回来的这张报纸上,我们读到,当天在麦迪逊县,离培尼中校遇害处最近的一个黑人教堂里,坎达拉将举办培尼中校的纪念音乐会。
  我们去了。和我们的邻居乡亲一起,满满的一教堂人,几乎挤得坐不下。三分之一是黑人,三分之二是白人,还有我们两个亚裔。有一位白人老人,已经那样地衰弱,几乎在轮椅上都坐不稳了,推着轮椅的是几乎同样衰老的白人老太太。他们缓慢艰难地走向大门,年轻人连忙上去相扶。两位老人面容认真虔诚,令人震动。音乐会请来了白人的乐队,也请来了黑人的乐队。有节奏感很强的黑人教堂歌曲,也有最土气的美国白人乡村乐队。这里的黑人教堂歌曲仍然保留着几百年前黑人从非洲家乡带来的风格,时而节奏强烈,声震屋宇,时而悠远伤感,慑人心魄。他们是南方最保守的浸信会成员,在上帝都可能觉得太刺激耳膜的强烈乐声中,他们迷醉地一遍遍重复歌颂着“哈利路亚”。
  白人大多穿着保守,举止拘谨。一开始,大概还不习惯黑人教堂的风格,还是默默安静地坐着。黑人牧师招呼他们:“一起唱起来跳起来啊,别忘了这可是教堂!”可是,白人的教堂多为庄严肃穆的风格,走进教堂,他们比平时的自己更安静。在这个时候,上来了一个穿着粉红外衣,又矮又胖的黑人老太太,我以为她一定是走错了才上台的。可是她一开口,歌声饱满纯净,一下子感染了所有的人。她在台上边唱边舞,时而高亢,时而低吟,她似乎是随心所欲地边说边唱,像是一个女神,又像一个女巫。她也不需要预先写好的歌词,她的歌词就是她和在场所有人的对话,也是和上帝的对话。她一遍一遍地重复,似乎可以无穷无尽,所有人却都像中了邪一样,随着她唱起来,一遍又一遍。很多人也坐不住了,站起来手舞足蹈。直到所有的人都成为她的和声部。她从台上唱到台下,到最后似乎只是在哼哼唧唧地跟自己说话,人群却完全被她迷住了,歌声变得狂热,似乎要冲出屋顶去。直到她最后举起双手表示结束,人群一起爆发出欢呼和掌声。
  当地黑人儿童的圣歌合唱团朝气蓬勃,充满着活力。这种风格的童声合唱团,在美国的几乎所有黑人教堂里都有,他们有非常鲜明的黑人文化特色。四十年前,培尼中校必须在夜间才敢穿越南方,而且他最终也没能活着穿越出去。这个教堂的黑人牧师说,他当时还小,消息传来,他的父母吓得不知如何是好,慌张得像鸵鸟一样,用油漆把窗子都刷上了漆。而今天,在他的教堂里,麦迪逊的黑人孩子们放声歌唱,目光纯净,充满了自信。我回转头,向身后的一名白人妇女微笑了一下,她也笑了,眼中却泪光闪闪。
  就如同当年麦迪逊县十二名陪审员的背后,是南方白人普遍的种族歧视立场;四十年后的今天,麦迪逊县纪念音乐会的背后已是一个新生的美国南方。
  四十年过去了。乡亲们聚在一起,把他们久久背负的歉疚说出来。他们认为,今天南方的变化,不是黑人胜利了,而是所有的人都胜利了,我们都走出了褊狭,超越了自己的局限和族裔的樊篱。
  我们排在耐心的队伍里,等待在一本纪念册上签下自己的名字和地址。这个纪念册将送给培尼中校的孩子们,这是新一代的麦迪逊人,向培尼中校的家庭,为他们的父辈作出一个迟到了四十年的道歉。我们在英语姓名之后,还签上了中文,让他们知道,在今天种族融合的新生的麦迪逊县里,还包括了我们这样的外来亚裔。
  麦迪逊县的白人首席法官来了。还有一位其貌不扬的矮个黑人,是佐治亚州最高法院的大法官,特地从亚特兰大赶来。他告诉大家说,四十年前,他只有十七岁。培尼案的消息传来,父亲把他和正在空军服役的哥哥叫到一起,对他们说,培尼中校被杀死了,正义却没有得到伸张,我们应当从这样的事件中吸取教训。我们不能诉诸仇恨,我们要懂得如何寻求公正。他的父亲经营保险业,以前希望他能够继承父业。可是就在那一天,他决心进法学院做一名法官。他说,没有培尼中校,就不会有我的今天。
  这次纪念音乐会上得到的捐款,将用于在培尼中校被害处树立一块纪念铜牌。
  我们走出来,在夕阳之下,回望这个谦卑的乡村教堂,想起坎达拉在音乐会上说过的那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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