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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人对于悠闲的理论

  美国人以伟大的劳碌者闻名,中国人以伟大的悠闲者闻名。一切相反者是互相钦佩的,所以我想美国的劳碌者之钦佩中国的悠闲者,是和中国的悠闲者之钦佩美国的劳碌者一样的。这就是所谓民族性格的优点。我不知道东西文化将来会不会构连起来;事实上它们现在已经构连起来了,将来交通更加便利,现代的文化更加广布时,它们的接触将更加密切。至少我们在中国是不反对机械文明的,所以问题是怎样去融合这两种文化——中国古代的人生哲学和现代的工艺文明——使它们成为一种可以实行的人生哲学。东方的哲学有否侵入西洋生活的可能,这个问题无人敢下预言。

  机械的文化终究是在使我们很迅速地接近悠闲的时代了,环境将迫着人类去过着多游玩少工作的生活了。这完全是环境的问题,当人类觉得闲暇很多时,他不得不多用一些心思,去想出许多享受空暇的贤明方法;这种空暇是进步迅速的高速度生产方法赋给他的,不管他愿意不愿意。一个人终究不能够预测下一世纪的事物。三十年后生活情形如何,也只有大胆的人们才敢加以预测。人类对于世界不断的进步,一定有一天会感到十分厌倦,开始估量他在物质方面的成就。当物质环境逐渐改善的时候,当疾病扑灭了,贫穷减少了,人寿延长了,食物充足了的时候,我相信人类是不愿像今天那样匆忙的。我相信这种新环境一定会产生一种比较懒惰的性格。

  除此以外,主观的因素往往和客观的因素一样重要。哲学不但改变了人类的观念,而且也改变了他的性格。人类对这种机械文明的反应如何,乃视人类的本性而定。生物学方面有下列一类的东西:对刺激的敏感,反应的缓急,乃各种动物在同样环境中的不同行为。有些动物的反应比别的动物较为迟缓。甚至在这机械文明里(我知道美、英、法、德、意、俄等国都包括在内),我们看见不同的民族气质对这个机械时代,也会有不同的反应。同时,个人在同样的环境中,也有产生不同的反应的可能。我觉得由中国方面说起来,机械文明所创造的生活方式一定会和现代法国的生活方式大同小异,因为中国人和法国人的气质是很相同的。

  今日美国是机械文明的先驱者,大家都以为在机械控制之下的未来世界,一定会倾向于美国的生活形态。我却怀疑这种理论,因为谁也不知道未来的美国人会有一种什么气质,布鲁克斯(Van Wyck Brooks)新著中所描写的“新英格兰文化时代”,也许会重现于今日,我以为这并不是不可能的。没有人敢说那种新英格兰文化的产物不是典型的美国文化,也没有人敢说惠特曼在他的《民主主义的憧憬》里所预见的理想——自由人类和完美母亲的产生——不是民主主义进步的理想。美国只需要短期间的休息,它也许会产生——我相信一定会产生——新的惠特曼、新的托洛和新的罗厄尔(Lowell),到那时候,那种给争采黄金的狂热所打断了的美国旧文化,也许会再开花结果。这么一来,将来美国人的气质岂不是会和今日的气质大不相同,岂不是会接近于爱默生和托洛的气质吗?

  我以为文化根本是空暇的产物,所以文化的艺术根本是悠闲的艺术。从中国人的观念看来,用智慧来享受悠闲的人,便是受教化最高的人。因为劳碌和智慧在哲学的观点上似乎是背道而驰的。智慧的人决不会劳碌,太劳碌的人也决不会成为智慧的人,所以最善于优游岁月的人便是最有智慧的人。我在这里并不想说明中国人悠闲的技巧和种类,而想说明这养成一般中国学者及人民的喜闲散、优游自在、乐天知命的脾性——常常也是诗人的脾性——的哲学背景。中国人那种脾性,那种对成就和成功发生怀疑,而对生活本身具有深爱的脾性,到底是怎样产生出来的呢?

  中国人的悠闲哲学,正像十八世纪一个不大著名的作家舒白香所说的一样:时间之所以有用,乃在时间之不被利用。“闲暇之时间如室中之空隙。”做工的女人租了一个小房间,因为房里堆满了东西,没有走动的空处,而感到很不舒服;如果她的薪水略为增加,她便要搬去住一间较宽敞的房间,在那里除了安放床桌和煤气炉子之外,还可以留下一些步旋的地位。这空处使她们感到房间之舒适,同样地,有了闲暇,我们才能感到生活之不乏味。我知道纽约公园街(Park Avenue)有一富妇,把她住宅比邻的地皮买了下来,以免有人在她的宅旁建筑摩天大楼。她因为要得到一些完全废弃不用的空地,不惜花用大量的金钱;我以为她花钱的方法,没有比此更聪明的了。

  关于这一方面,我可以提起我个人的一点经验。我看不出纽约的摩天大楼的美点,后来我到了芝加哥,才觉得摩天大楼如果前边有相当的地面,四周又有半英里以上的空地,看来倒是很庄严美丽的。芝加哥在这方面是比较幸运的,因为其空地比纽约曼哈顿市区(Manhattan)更多。那些高大的建筑物相互间的距离比较多,由远处?NFDE6?望起来,比较没有东西可以阻碍视线。以这个比喻说起来,我们的生活太狭窄了,使我们对于精神生活的美点,不能获得一个自由的视野。我们缺少精神上的屋前空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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