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屋
时间:2022-11-08 作者:陀思妥耶夫斯基 点击:次
死屋手记(全文在线阅读) > 第一卷 第一章 死屋
我们的监狱在城堡的边上,紧挨着城堡外面的土围子。有时你会透过围墙的缝隙看外面的世界,能不能多少看到点儿什么呢?——你能看到的只是一小片狭长的天空和长满荒草的高高的土围子,沿着土围子日夜都有哨兵在来回走动,这时你就会想,岁月流逝,而你只能这样去透过围墙的缝隙看外面,你能看到的永远是那样的土围子、那样的哨兵、那一小片天,这天不是监狱上空的天,而是另外的遥远而自由的天空。请您想象一个大院子,长约二百步,宽约一百五十步,院子周围是不规则六角形的高高的立柱围墙,那些木柱(立柱)并排竖着深深插进土里,用板条横向牢牢地联结起来,上端削尖:这就是监狱外面的围墙。围墙的一侧有结实的大门,大门总是关着,日夜都有哨兵守卫;需要放犯人出去劳动时才打开。大门外边是光明的自由世界,人们都过着一样的生活。不过在大墙里边却把那个世界想象成一个无法实现的童话。这里才是自己特殊的、无比丑恶的世界;这里有自己特殊的规章制度,自己的服装,自己的风尚和习惯,以及毫无生气的死屋,这样的生活是别处所没有的,人也是很特别的人。我要描写的就是这特殊的一角。 您走进围墙就能看到里面有一些建筑物。在这宽阔的内院两边各有一长溜原木建造的平房。这就是牢房了。这里住着按类别关押的囚犯。接着,在围墙深处,又有这样的一座原木建筑。那是分为两个小组在干活的伙房;接着又是这样的一栋建筑物,在它的同一个屋顶下有地窖、库房、杂物间。院子中央的空地是一片平坦的相当大的操场。早中晚囚犯们在这里排队、核查人数、点名,有时一天还要进行好几次——这就取决于警卫人员是否多疑、能否迅速清点人数了。周围在建筑物和围墙之间还有相当大的空间。在这里,在建筑物外面,有些性格比较阴沉孤僻的犯人喜欢在劳动之余随意走动,避开所有人的眼睛,想着自己的心事。在这样散步的时候遇见他们,我喜欢审视他们那有烙印的忧郁的脸,猜想他们在想些什么。有一个流放犯,他喜爱的活动是在空闲的时候数立柱。立柱约有一千五百根,所有的立柱都在他的计算之内,都受到他的注意。每一根立柱代表他的一天;每天数出一根立柱,这样一来,根据没有数到的立柱的数目,便可一目了然地看出,他在苦役期满之前还剩下多少日子。每当他即将数完六角形的一边时,便感到由衷的高兴。他还不得不等待好多年呢;不过在监狱里是能学会忍耐的。有一次我看到一个囚犯怎样向狱中的难友告别,他在苦役中度过了二十年,终于获释。有些人记得他初次步入牢房时,年纪很轻,无忧无虑,对自己的罪行和所受的惩罚一概不放在心上。他出狱时已是白发老者,满怀愁绪和悲伤。他默然无语地走遍我们的六间牢房。每走进一间牢房都向圣像祈祷,然后向难友们深深鞠躬,请求包涵。我还记得,一个囚犯原是西伯利亚的富裕农民,一天傍晚被叫到大门口。半年前他得到消息,他的妻子改嫁了,他十分伤心。现在她亲自来到监狱,把他叫出去,周济他。他们交谈了两分钟,都哭了,于是从此永别。他回到牢房时,我看见了他的脸色……是呀,在这个地方是能够学会忍耐的。 暮色四合的时候,我们都被带进牢房,并通宵上锁。我从院子里回到我们的牢房,总是心情沉重。这是一个狭长、低矮、沉闷的房间,几支蜡烛闪着昏暗的光线,有一种难闻的、令人窒息的气味。我现在无法理解,我怎么竟能在这样的房间里生活了十年。在木板通铺上有我的三块木板:这是我的全部地盘。我们一个房间大约就有三十个人睡在这样的通铺上。冬天牢房很早就上锁了;要等四个小时左右,大家才会入睡。在此之前——吵闹、喧哗、哄笑、叫骂、镣铐叮当、烟雾和烟子、剃光的脑袋、带烙印的脸、褴褛的衣衫,一切——都是对人的侮辱与凌虐……是呀,人的生命力真强!人是能适应一切的生物,我想,这是对人的最佳定义。 我们在牢房里的总共约有二百五十人——这个数字几乎是固定不变的。有些人来了,有些人服刑期满走了,有些人死了。而且在这里什么样的人没有啊!我想,俄国的每个省份、每个地区在这里都有代表。也有异族人,有几个流放犯甚至是高加索的山民。所有这些人都按照犯罪的程度,因而也就是按照判定的服刑年限来区分。可以设想,没有一种罪行在这里是没有代表的。这里的囚犯主要是民事类的流放苦役犯(囚犯们自己天真地说成溜放苦役犯)。这些罪犯被完全褫夺公权,与社会隔离,脸上的烙印永远见证着他们是被排斥的一群。他们被流放到这里来服劳役,期限八至十二年,然后分散到西伯利亚的一些乡级地区做移民。也有军事类的犯人,不褫夺他们的公权,大体上就像在俄国的军人囚犯连一样。他们是短期流放到这里的,期满后还回到原来的地方去当兵,或回到西伯利亚的边防营。其中不少人几乎立刻就又因为犯了重罪而回到牢房里来了,但是已经不是短期服刑,而是要服刑二十年。这一类叫作“终身类”。但“终身类”犯人也没有完全被褫夺一切公权。最后,还有一类特殊的最凄惨的罪犯,主要是军人,人数相当多。属于“单独囚禁”的一类。他们是从全俄各地流放到这里来的。他们自认为是没有刑期的,因为不知道自己服苦役的期限。他们依法必须完成两倍或三倍的工作量。他们关在监狱里,直至在西伯利亚开始有极其繁重的苦役劳动。“你们是有刑期的,而我们要跟着劳役走。”他们对其他囚犯这样说。后来我听说,犯人的这个类别取消了。此外,我们的城堡也废除了民事制度,而是设立普遍的单一的军人囚犯连。当然,管理方式也随之改变。因此我记述的都是早已过去的往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