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枫轩 > 雨枫书屋 > 经典名著 >

死屋(2)

    这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现在这一切都仿佛是一场噩梦。还记得当初我是怎样走进监狱的。那是十二月的一个晚上。暮色苍茫;人们正下工回来;准备核查人数。一个大胡子士官终于为我打开了这间古怪的屋子,在这里我度过了那么多年的光阴,有了那么多痛苦的感受,若非亲身体验,那就连一个近似的概念都不可能有。比如说,我无法想象:在我服苦役的漫长的十年里,连一次,连一分钟独处的机会也没有,那是多么可怕和痛苦啊?劳动时总有押送队监视,屋子里有二百名难友,至于独处,一次,一次也不曾有过!不过,我需要适应的又何止于此!

    这里有过失杀人犯和杀人成性的凶手,有盗贼和强盗首领。有的只不过是小偷,有些人则是靠扒窃和蹭吃蹭喝混日子的流浪汉。也有些人,叫人捉摸不透:你会觉得,这样的人怎么会到这里来呢?然而每个人都有过自己的故事,仿佛宿醉未醒似的蒙眬而沉重。一般地说,他们很少谈自己的过去,不愿讲,看来也竭力不去回首往事。我认识他们之中的一些杀人犯,他们是那么快乐,从来不郁郁寡欢,可以打赌,这些人从来没有受到过良心的谴责。但是也有脸色阴沉的人,几乎总是沉默寡言。一般很少有人谈自己的生活经历,而且好奇打听是不合时宜的,不知怎么就是不习惯,不作兴。也许有人会因为无聊偶尔谈起来,别人就冷静而阴沉地听着。在这里没有谁能使别人感到惊讶。“我们都是有文化的人!”他们往往会自鸣得意地这样说。记得有一天一个匪徒喝醉了(在服苦役的地方有时能搞到酒喝),开始讲他怎样杀死了一个五岁的男孩,起初用玩具哄他,把他带到哪里的一个空板棚里,就在那里把他杀了。牢房里此前因他的玩笑话发笑的囚犯们,突然异口同声地对他大声呵斥,迫使这个匪徒不得不住口。囚犯们之所以大声呵斥,不是由于愤慨,而是因为不该讲这种事;因为讲这种事是不合时宜的。我要顺便指出,这些人确实是有文化的,这句话甚至不是在转义上,而是在其本义上说的。他们当中大概半数以上都能读会写。在俄国民众大量聚集的其他某个地方,分出二百五十个人来,其中有文化的人能达到半数吗?后来我听说,有人从这类资料中得出结论说,文化能把人毁了。这样说是错误的:这里起作用的完全是其他的原因;不过也不能否认,文化会使人过于自信。然而这根本不是什么缺点。各类犯人是按囚衣来区分的:一些人的上衣一半是棕褐色,一半是灰色,裤子也一样——一条裤腿是灰色,一条裤腿是棕褐色。有一次在干活时,一个卖面包的女孩来到犯人们这里,她久久地端详我,突然哈哈大笑。“哎呀,真糟糕!”她嚷道,“灰呢子不够,黑呢子也不够!”也有些人,上衣全是一样的灰色,却只有袖子是棕褐色的。头发也剃得不一样:一些人的头发竖着剃掉半边,另一些人是横着剃掉半边。

    一眼就可以看出,在这个奇特的大家庭里有某种显著的共同点;即使是最突出、最有独特个性而无意中凌驾于别人之上的人也力求适应整个牢房的一般氛围。总之,少数人永远快快乐乐,并因此而遭到普遍的蔑视,除了这少数的例外,这里的都是一些阴沉、善妒的人,他们虚荣心极强,喜欢吹牛,受不得委屈,而且是极端的形式主义者。对一切都处之泰然才是最大的美德。人人都热衷于一点:表面上如何自处。然而并不少见的是,极其桀骜不驯的态度会以闪电般的速度一变而畏葸不前。有几个人是真正的强者;他们举止朴实,绝不矫揉造作。但奇怪的是:在这些真正的强者之间有几个人的虚荣心达到了最后的极限,几乎到了病态的程度。总之,虚荣、外表是首要的。大多数人道德败坏,变得极其卑劣。造谣中伤、飞短流长更是层出不穷:这是地狱,乌烟瘴气。但是谁也不敢起而反抗监狱内的陈规陋习;所有的人都不得不屈服。有些性格特别倔强的人勉为其难地服从了,但毕竟是服从的。走进监狱的也有这样的一些人,他们在外面胆大妄为,飞扬跋扈,最后连自己犯了罪也仿佛事不关己,似乎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仿佛在云里雾里;这往往是由于一种极度膨胀的虚荣心在作祟。可是在我们这里他们会立刻遭到制止,尽管其中的某些人在入狱之前曾是整个村镇或城市闻之胆寒的人物。这个新来者环顾四周,很快就发现,他来到了陌生的地方,在这里是吓唬不了任何人的,于是不知不觉地变得温顺了,并融入共同的氛围。从表面上看,这共同的氛围是来自一种特别的自尊感,它几乎渗透于每个囚徒的内心。好像定罪的苦役犯的称呼真的是一种头衔,而且还是荣誉头衔。没有一点儿羞耻和悔恨的迹象。不过还有一种表面上的温顺,可以说是正式的、某种平静的表白:“我们都是垮掉的人了,”他们这样说,“自由的日子不会过,现在就闯绿街,检查士兵队列吧”;“不听父母的话,现在就得听鼓声的招呼了”;“不愿用金丝线刺绣,现在就只能用大锤砸石头了”。这些话常说,既是教训,也是普通的俗语和谚语,但从来没有当真。只是嘴上说说而已。他们也许谁也不会真心承认自己触犯了法律。倘若某个不是苦役犯的人试图责备一名囚犯触犯了法律,——责骂他几句(不过,非难罪犯不是俄罗斯人的性格)——那么,招来的骂人话可就滔滔不绝了。而他们都是骂人的高手啊!他们骂人骂得很俏皮,很有艺术性。他们把骂人话变成了一门学问;他们用以取胜的不在于侮辱性的词句,而在于侮辱性的意思、含意、思想——而这是更俏皮、更尖刻的。不停的争吵使这门学问在他们之间得到了更大的发展。所有这些人都是在棍棒的逼迫下劳动,因而觉得空虚无聊,因而渐渐腐化:即使从前还没有腐化,那么在服苦役的生活中也会渐渐腐化。他们是被迫地聚集在这里;彼此之间格格不入。



作品集
相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