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死后躯壳的处理，我听过最惊世骇俗的方式，是美国的一个家伙，把骨灰混入礼花，点亮夜空，开了一场焰火晚会。比起这种色彩斑斓的创意，那些把骨灰高压成钻石，然后戴在亲人手上之类的搞法，还是不够大气，不够超脱。
??
??对死亡的恐惧，是人类的终极恐惧。求永生而不得，才会发明这些五花八门的仪式。有关死后之种种猜想，其实就是一切猜想都归零。古人说，“死后原知万事空”。“万事空”的说法是对的，但“知”是肯定没有的。忘川的彼岸，从未有人回来过。所以，有关死后躯壳的安排，在什么时候都是忌讳的话题。
??
??年轻时我也不大想这个问题。只是有一次，在参加一位老人的最后告别时，看到殡葬工人像对付普通物件一样，乒乒乓乓地往炉子里卸货，才注意到了那个带弧形槽的手推车。兄弟我当时在心里骂了一句：妈的，老子的个子这么大，这车子这么短，以后千万不要让我碰上！
??
??最近，一位美丽的朋友，以最惨烈的方式与大家说了拜拜。而且，还以最极端的方式破坏了自己的躯壳。是的，这里只能称作“躯壳”，因为她美好的灵魂已脱壳而去。
??
??那段时间，朋友们几乎夜夜难眠，一方面伤心绝望，一方面毛骨悚然。大家总是控制不住地想象：会不会在某一时刻，她突然就出现在你面前？有的朋友，甚至在大白天都不敢独处。虽然我们都知道，这位朋友生前善良，待人极好。此事已过去一月有余，恐惧已渐渐淡去。回头再想，吓住大家的，其实不是那朋友，而是那具破碎的躯壳。
??
??所以，关于躯壳的最后处理，应该听一听专业人士的意见。
??
??托马斯•林奇，美国人，“林奇父子殡仪公司”的老板。在密歇根州的一个小镇上，他每年要安葬大约两百多名死者。最妙的是，他同时是一位诗人。这位被媒体称之为“诗人殡葬师”的人，最火的作品不是他热爱的诗歌，而是他随手写下的《殡葬人手记——一个阴森行业的生活研究》。
??
??这个来自阴森行业的家伙，完全有理由阴森一下。寿终正寝的，就不必说了。车祸、凶杀、自杀，以及其他意外；球棒敲碎的脑壳，重物压扁的身体，被来复枪子弹崩开的脸庞……这都不奇怪。让我奇怪的是，他的《殡葬人手记》里，有哲思，有诗意，有伤感，有机智，有优雅，有幽默，但惟独没有阴森。
??
??能让这家伙惊一下的时候，基本上都是自杀。比如，他描写一位失恋小伙子，用猎*枪塞进嘴里寻短见。“死者一只眼朝东一只眼朝西，这是子弹把脑袋崩裂成的，看起来却是刻意求取的观察的平衡：一只眼眺望未来，一只眼凝视过去。通过这一精心安排的姿态，把自己的生前身后交融在一起。”他说，这是他遇到过的最惊心动魄的自杀。
??
??意外的命定的死亡，不论在什么时候，都会让人感到命运的无常，人生的无助。这一心态，殡仪馆老板也不能逃脱。
??
??比如，有一位小姑娘，叫斯蒂芬妮，名字取自于石匠的保护神的名字——圣斯蒂芬。她深夜乘车时，不幸死于突然丢下公路的一块墓石。而墓石，是几个顽皮孩子从墓园撬出的，上面刻有“福斯特”的字样。在传说中，石匠之神圣斯蒂芬也是被石头砸死的。更巧的是，她的父母在挑选墓地时，选中了基督雕像手指向的一个位置。过去一看，紧挨着空地的墓地，死者叫福斯特。这个福斯特，正是那块砸中小女孩的墓石之主人。
??
??对这一蹊跷事件，这位殡仪馆老板，以哲学家兼诗人的身分，罗列了好多条理由，但没有一条能解释得通。最后，他只好仰天长叹：“如果这是上帝的旨意，我会说，主啊，你真丢脸。如果不是，我也说，主啊，你真丢脸。没什么两样。”
??
??我没什么信仰，但仍旧相信，一切都有命定的轨迹。生死有命。不过，这“命”的偶然，只是你自己的排列组合。一旦运算出错或是程序出错，你就只能把悲伤与无助留给亲友了。
??
??一个夜晚，我与一位同事，回到多年前工作过的一个老单位出席饭局。进门后，大家都围着热情寒暄。一位小个子的朋友，见我在人堆里四顾不暇看不到他，干脆像女人那样，伸出指尖拧了我一把。散席后，我们与这位小个子朋友在门口话别，犹豫了一下，他往北走，我们往南行。谁知，第二天，就传来了他的死讯。原来，就是这之后的几分钟，他在过斑马线时，被一辆急驰而过的警车撞飞。后来，我与同事作了种种假设，任何一种假设，都能改变他的命运。但现在看来，世上的事，没有什么“如果”，只有结果。而这结果，是亡者本人生前运算时，计算出错了。
??
??一个更普通的夜晚，我与一位朋友，为了在本城建一座抗战死难者纪念碑，与一位加拿大的赞助者洽谈。这是一位英国裔的墓园设计商，在咖啡厅里，他打开了电脑，一一展示着他在澳大利亚与东南亚的墓园建筑。而我与那位朋友，则听着他轻声细语地介绍有关墓园设计的理念。我记得，那个时候，大家谈着死亡与墓地，像是讲着邻家的故事，只是这个邻居刚刚搬迁过来，谁也不认识。可是，突然一天，这邻居就向你露出了面孔。那晚与我一块去洽谈的朋友，转身之间提前去了墓地，永不再返回。而且，是以运用地心重力原理的方式，无情地安置了自己的躯壳！托马斯•林奇在书中引用一位作家的话说：“死亡和太阳令人不可逼视。”朋友生前是如何逼视死亡的，我们是永不得知了。只好等大家都在另一个世界见面时，再细细探讨吧。
??
??关于死亡，这位“诗人殡葬师”从不同层面解释说，有“肌体死亡”、“代谢死亡”，以及“社会性死亡”。能够震惊我们的，都是社会性死亡。而关于躯壳的最终安排，我喜欢托马斯•林奇这样的经营态度。他老老实实地说，他卖的棺材，好的也不能把死者送上天堂，差一点的也不妨碍他们上路。
??
??性与死，是永恒的主题。从前，我与朋友们一向乐于谈性，而忌讳说死。估计，今后也还是这样。这一回，是这位朋友之决绝，逼着大家一再思考了这么不愉快的问题，而托马斯•林奇的书，确实有助于这样的思考。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