丸雨/鸟雨(8)
时间:2022-09-06 作者:曹文轩 点击:次
黑暗里,她的双眼潮湿了。 “你怎么啦?”艾绒似乎感觉到了什么,轻轻推了推她问道。 采芹用手拍打着艾绒的脑袋:“没有什么。” 采芹又接着往下讲,踩着杜元潮在苍茫的时空里留在大地上的脚印,流水一般往下讲。 许久许久,她没有回忆杜元潮了,杜元潮已被尘封在她的心底。今宵回忆起来时,心微微作痛,时不时会有泪珠从她的眼角滚落下来。那时,她会情不自禁地将艾绒搂在怀里。她觉得,那一刻的艾绒是幸福的,她也是幸福的。 采芹的声音渐渐变得遥远,艾绒靠在采芹的身旁,在秋虫凄凄哀哀的清唱声中进入了梦乡。 采芹睡不着,用手抚摸着艾绒一条露出被外的不安分的大腿。她没有用粗糙的手掌去摸,而是用手背轻轻地摩挲着。她觉得艾绒的皮肤十分的光滑,像白色*的绸子…… 第二天早晨,采芹没有惊动还在熟睡的艾绒,起床,轻轻关上门,离开了艾绒。 杜元潮好像早就守在了路口,因为,采芹看到他时,他的头发上有白花花的霜。他一脸憔悴,见到采芹时有点儿惶惑不安。 采芹对他说:“娶她吧。” “嗯。”杜元潮点了点头。 “我该回家了。”采芹说,声音有点儿发飘。 杜元潮看着她的背影,觉得这个秋天的早晨,凉意浓重。 采芹想起了什么,又走了回来,对杜元潮说:“放邱子东走吧……” 杜元潮低头看着路边草丛中一只已由绿色*变为褐色*的蚱蜢,说:“让我考虑考虑。” 采芹叹息了一声:“说你心大,也大;说你心小,也小。”说罢,头也不回地走向了枫桥的路…… 春节将至,来油麻地插*队的知青,都回苏州城去了,惟独艾绒仍然守在油麻地。因为,她的父母在洪泽湖,苏州城对她来说,现在则是一座空城而已。她本来是想坐长途汽车去洪泽湖与父母一起过年的,但那边传过话来:艾绒不得与父母团聚。 艾绒就觉得,这个世界上就只剩下了她孤零零一个人。 冬天的油麻地,万木枯索,田野显得贫瘠而无一丝活气,艾绒走出门外时,所见无非是残枝败叶,无非是断梗飘蓬,无非是冻僵的灰白色*的土地与整日苍黄的天空以及漠然的流水。她觉得油麻地的冬天,分外的冷,分外的荒凉。 她觉得自己成了一条帆去橹毁的小船,漂流在无岸的水面上。 好在有杜元潮可以让她思念,好在有采芹会不时地来探望。在这冷寂无声的日子里,期盼采芹的到来,则成了她心中的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她们以姐妹相称,采芹称艾绒为“绒妹妹”,而艾绒则称采芹为“芹姐姐”。她们喜欢这样叫着,这样叫着的时候,会有一种暖流从苦涩的心田甚至是从苍白的灵魂流过。这样的叫声中,还有一种她二人都很喜欢的淡如秋菊般的忧伤。 她们一起收拾艾绒的屋子或是一起收拾采芹家那已无人居住的院落,她们一起去菜园拔菜,或是一起去镇上赶集。过去很少回油麻地的采芹,现在十天半月就会回来一次。 离春节还剩下几天时间,油麻地总算有了点生气。对过年抱了各种各样的幻想与奢望的孩子们,整天在村巷里、田野上玩耍。他们的奔跑、叫喊甚至是哭泣,多少驱赶了冬天的荒寂。忙年的人家,烟囱飘出烟,给无精打采的天空也增添了活气。 艾绒却想着:大年三十怎么过呢? 她知道采芹是不可能来与她一起过大年三十的,她必须守在枫桥,守在婆家,这是这里的规矩。 大年三十的头一天,天一直阴*沉着,到了下午,又下雨又下雪,把所有在户外玩耍的孩子们统统赶回屋里。 先是似雨非雨、似雪非雪地下,接下来,就是雨是雨,雪是雪。雨是细雨,雪是细雪,像砂糖与玻璃屑。下着下着,那雨丝依旧还是那般粗细的雨丝,而雪却渐渐地大了。下午三四点钟的时候,天似乎明亮了起来,而那雪也大了,绒绒地飘。艾绒站在窗前往外观望时,雪已如飞鸟。鸟飞在雨丝里,扑棱扑棱地飞。白羽片片,落在地上,停了停就没有了踪影,仿佛大地是棵枝繁叶茂的大树藏住了它们。 雨一直不断,雪也一直不断,仿佛有两个天,一个天在下雪,一个天在下雨。 时而雨大,时而雪大;时而雪大,时而雨大。 那绒绒的鸟在雨中飞翔时,到底还是被打湿了翅膀,落在了树上,落在了屋上,落在了草垛上,落在了水上。 艾绒望着,心里疼着那些不断地飞舞又不断地消失着的雪。 黄昏时,竟然只有雨了。 艾绒的心酸溜溜的。 但到了第二天早晨,当艾绒被窗口射进的炽白的亮光刺醒时,她坐起身往窗外一看,外面竟是一个雪世界。 雪还在一个劲儿地下。 艾绒立即起床,推开门,跑了出去。 外面不见一个行人。 艾绒踩着咯吱咯吱的雪,将屋子留在身后,向前走着。 一夜间,雪竟覆盖了一切。高大的草垛,成了一座小小的雪山。小河中,枯萎了的水花生,一丛丛地皆被白雪厚厚地遮盖,像是水中停歇着无数的不同姿态的白熊。河坡上,被风吹去叶子而只剩下铜丝般草茎的野草,大半埋在雪下,而刚劲地露出雪外的,则好像是大地长出了一头金色*的头发。河边的竹林,一片片竹叶都积了雪,像一道道喜庆的白色*眉毛。芦花,像无数举在空中的银色*的貂尾。水边枯草飘在水上,那雪未能停住,但由它带来的寒气,使水面结成未能连成片的薄冰,于是,水面上就有了一柄柄晶体般闪亮的“扇子”。河坡上的水杉树,则一棵棵都成了巨大的白珊瑚。 艾绒毫无目标地走着,双颊冻得红扑扑的。 在窑厂背后的大树下,站着杜元潮。 艾绒停住了。 杜元潮看了看四周,向她走过来。他走过艾绒身边时,几乎未作停留,但艾绒隐隐约约地听到了一句颤颤抖抖的话:晚上,门留着。 艾绒听罢,心瑟瑟发抖。她一时还不能明白这句话的全部含意。她不知道这句话究竟意味着什么。她有点儿害怕。她企图揣摩这句话底部的意思。有一点意思是清楚的:今晚,他将与她一起过年。她就停留在这一层意思上,而这一层意思已使她感动万分。她走在雪地上,泪水顺鼻梁而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