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丸雨/鸟雨(5)



  空气都已潮乎乎的了,场地上的人依然在聚精会神地看演出。

  还是那个老者,伸出手去在空气中抚摸了几下,又仰脸看了看天空,叹息道:“真的看不到底哩。”

  艾绒出场了。

  大幕拉开时,只见艾绒早已安坐在那把长背的硬木椅子上。照着她的灯光渐亮,人们大有恍若仙境之感,天上人间一时不辨了。

  杜元潮的心怦然一动,但依旧不露神色*地坐着。艾绒不敢往台下看,偶然一瞥,便见到了杜元潮,随即将脸一大半藏到了琵琶的背后。在弹奏前的片刻,她的眼前挥之不去的竟是那偶然一瞥而见到的杜元潮的形象:他的头发似乎特意梳理过,穿一件白色*的短袖衬衫,显得无比的素净……

  演奏终于开始,她也渐渐归于平静,渐渐进入佳境。

  天下乐器,大概惟琵琶一件最值得人回味了。且不说那曲调由它而发后所产生的奇特魅力,单那不同凡响的优雅之形状,就已经是一件难以言表的艺术品了。更有弹奏它的姿态,那时,人与琵琶实在是天造地设的一双。“天作之合”一说用在此时此景最为恰当。弹奏者的姿态由琴而生,但这“生”分明是一番造化,仿佛是天地间早就有的一番永恒之姿。而当琵琶与一个气质不凡的女人相配时,那则更是韵味悠长了。一张俏丽的脸,或是一张温柔的脸、一张娴淑的脸、一张富有童贞气息的脸,半藏半露,神不知鬼不觉地就有了含蓄,就有了羞羞答答,就有了迷惑,就有了使人不能自已的召唤与诱惑。这姿态,天地间也就只有这一幅。后来人将“犹抱琵琶半遮面”一句引申为掩藏,引申为不光明磊落,实在是后来人的庸俗与去不净的恶气所致。将这一圣洁的人间绝句化为那样一个隐喻,实在是该杀头的。

  艾绒是深知这一姿态的底蕴的。琵琶在她怀中,那张白净的、被灯光照得更加柔和的脸,恰到好处地半隐半显着,那番羞涩,那番气韵,让油麻地的男女老少气都有点儿不敢喘了。

  琵琶声先是在低音区时断时续地鸣响着,其声犹如顽童不时地向深夜池塘中丢一粒光滑的石子。接着,便一路攀登上来。攀登时,那左手的几根手指,犹如一棵大树的翠枝间有几只身体秀气的小兽物在攀援高枝。声音渐脆渐响,直至到了绝顶,没有了去处。那声音变得极远,犹如来自渺渺的天庭。手指全都停歇,犹如夜空下的枝头宿鸟。人屏住呼吸,一副谛听状。不久,琵琶声又再度响起,越响越亮,越响越急,鼎盛时,仿佛千柄万柄的雨后荷叶,忽然被横来的大风所吹,那亮晶晶的水珠,随着荷叶的翻卷与倾斜,此起彼伏,纷纷跌入清澈而凉匝匝的水中,叮咚作响,无数的水花在绿阴*之下,绚烂盛开。一阵繁华,一阵大喜欢之后,又向“静寂”二字流淌而去。弦一拨一放,指一揉一起,声音悠闲而长远。上一个音符,直到余音袅袅时,下一个音符才会响起。如此节奏,持续了一会儿,声音又再度攀登上去……后来,弦上狂风大作,飞沙走石,乱叶飞舞,水波大兴,将人心闹得慌慌直跳,眼睛瞪得如一盏盏的灯。就在人的心弦绷得紧紧时,琵琶声又适时地开始转入舒缓与轻松。听者,长舒一口气,似乎一路狂奔之后,停歇于山间小亭,那里有山风徐徐,还有冷泉浮动,偶尔还有三声两声鸟鸣从山涧竹篁深处传出。曲虽有骤然山崩地裂,但基本上是一番小桥流水、春风杨柳。

  有时,听者并不去在意曲子,而去在意那弹拨的双手。

  莫说曲高和寡,莫说油麻地人不配享受此种声音,这天下,若真有天籁之音,则是与人的灵魂息息相通的,而这个人可以是学富五车,也可以是目不识丁。看看这一场地的人,虽然一个个灰头土脸、目光呆滞,更有人眼屎糊在眼角、鼻涕不断,但,艾绒一样用她的琵琶,将他们引向山清水秀之处,引向大放光明之处,引向春风沉醉之处。

  那些粗鲁的、愚钝的、无知的油麻地人,就在这黑云压城的天气里,坦荡荡,乐滋滋地去了一回天堂。

  曲毕,艾绒站起,怀抱琵琶,往台下微弯细腰,随即掌声四起。

  艾绒低头时,又看了一眼杜元潮,见他一脸兴奋,便头也不抬地转身走向台后。

  接下来的一个节目,刚演一半,天便哗变。霎时,风如野马越过田野、芦荡与河流,直扑这块场地,声隆隆如闻巨瀑。

  那个老者在一片叫喊声中自言自语:“我说过,今天是看不到底的。”

  在人群溃败一般往四下奔跑时,杜元潮还是安坐在椅子上。他抬头朝后台口看了一眼,见摇晃不定的灯光下,艾绒抱着一根柱子,正慌张地向这边看着。

  远处有人叫:“不好了,下冰雹了!”

  转瞬间,雨就开始降落在这块场地上。随即,众人纷纷感到自己被什么东西击中了,并听到了雨中发出的玻璃一般的脆响。

  舞台上的人都逃进了台后的大仓房,但舞台上的那些灯依然在大风中摇曳着,发着明亮的亮光。

  杜元潮站起来,向空中望去时,只见雨中纷纷坠落着无数大大小小的玻璃丸子,像是天堂的珠宝盆打翻了,直落下无数晶莹剔透的水晶与淡蓝的宝石。他依然没有立即去躲避,反而有点兴奋地看着这多年不遇的雨中奇观。

  风不一会儿就停了,就只有雨与这玻璃丸子。

  这丸子落在场地边的水里,落在大仓房房顶的瓦片上,发出叮叮咚咚、的的笃笃的声音,像火中豆荚的爆裂。不一会儿,地上的玻璃丸子就有了一层,再有玻璃丸子落下时,就产生碰撞,所发之声,脆亮亮的。

  这真是一个华贵的夜晚。

  有人喊:“杜书记,快进屋子!”

  眼见着丸子越下越大,杜元潮这才走向大仓房。

  在走向大仓房的这段距离里,杜元潮尽管被玻璃丸子砸得头皮发麻,尽管衣服几乎湿透,但始终未跑,只是大步走着。

  他看到了仓房的大门,又掉头看了一眼天空,只见灯光下的夜空,已是珠光闪闪。

  未等他走进仓房,台上的灯忽然熄灭了,天地顿时一片黑暗,就只听见空中地上,都是丸雨之声。

  他摸黑,匆匆走进大仓房,一路上与好几个人相碰。

  一道闪电划过天空后不久,一声巨雷在田野上空炸响了,仓房内发出惊愕的哭叫。

  天无一丝亮光,极黑。

  杜元潮站在仓房里的黑暗之中,心里想着一个人:此时此刻,她在何处?当风从仓房门口吹进时,他闻到了一股非同寻常的化妆品的香气。他仔细闻着,觉得这香气几乎就在他鼻子底下,心有点儿乱了起来。他悄悄地嗅着,在这番香气之中,还闻出了淡淡的人体香味,那香味显然是一个女孩儿的,是干净的女孩儿的,是从那种清洁而健康的肉体发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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