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丸雨/鸟雨(4)



  文艺宣传队,绝对是好去处。

  不劳动,还开给很高的工分,这很迷人。迷人之处还有很多:比如经常可以吃肉。若在平时,家中是难得吃顿肉的,有时一年半载才会吃顿肉。在文艺宣传队———特别是在那些出了名的文艺宣传队,就不愁吃肉了。哪个地方请演,哪个地方就会招待———而且至少招待两顿:演出前有一顿晚饭,演出结束后有顿夜餐。其中,至少有一顿是有肉可吃的。弄得好,两顿皆有肉。那肉是用洗脸盆盛的,实实在在,尽管吃个酣畅淋漓。因此,谁在文艺宣传队,谁不在文艺宣传队,一眼就能看出的———那个肤色*偏白、脸色*不错、额头与鼻尖上出油汗、眼睛里没有太强烈的吃肉欲望的,肯定是文艺宣传队的。在大庭广众之下表演,也是令人着迷的。凡人都有在众人面前亮相、在众目睽睽之下表演的欲念。脸上涂上油彩,换上了戏装,拿了某种道具,大幕一拉,音乐一起,在刺眼的汽油灯下或是在发红的电灯光下,粉墨登场,那心情非同寻常,难以言表,哪怕是仅仅分得一个伪军、一个小鬼子的角色*,歪戴着帽子,端支假枪在台上匆匆一走,也是一番惬意与得意。还有一个隐秘的迷人之处:在排练与演出的日子里,会有一种平时难以享受到的两性*之愉悦。若在平时,一对年轻男女,是不可公开眉来眼去的,而一演戏,则有时要的就是个眉目传情。那男的女的目光,就得像两只不安分的小兽物交颈儿地亲热。若在平时,男女之肉体,都得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是不可相碰的,而一演出,就成了理所当然。一个女孩儿要作向天空飞翔状,一个男的,就会用一只大手掐住她大腿的根部,而用另一只手抓住她的脚踝,将她高高托起,并可用眼睛仰望她的下巴与那神秘莫测的、热气腾腾的大腿间。台下、幕后的摩擦与接触,则更能使人热血沸腾、喉头发紧、双颊发热、心头发颤了。乡村所演绎的那些男女故事,有许多就是在文艺宣传队发生的———那些能够进得文艺宣传队的人,本就是一些多情的种子。

  对于艾绒而言,参加宣传队的最大好处就是她可以不再在地里受罪了。当她站在阴*凉之处眺望烈日炎炎的天空,见到那些在地里劳作的人们时,她觉得她此时此刻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油麻地文艺宣传队,在这一带,是一支很一般的文艺宣传队。这些年来,这支文艺宣传队一直梦想能成为这一带令人注目的文艺宣传队,然而却始终无人能够帮助它满足这一愿望。艾绒仅仅弹了几首曲子,就使人们看到了希望。

  接下来的日子,整个宣传队将艾绒视若珍宝,对她爱护有加。

  艾绒的心情一日好似一日。

  于是,这个生活在乡野却又不问稼穑、不事耕种的艾绒,既保留了城里女孩儿的娇嫩与妩媚,又有了乡村女孩的健康与活力。就别说日后演出她一定会有使人惊愕与倾倒的表演,就她往这文艺宣传队的男男女女中无声一站,就足以使人有电光一闪、天地为之一亮的感觉。

  艾绒的脾气又好,安静、随和,谁都喜欢她。那些女孩儿,不管做什么事都会叫上她,一个个只将她当成一个小妹妹———一个无论在哪一点都远在她们之上的小妹妹。她们却又没有一丝嫉妒,有的只是一番柔柔的、甜甜的喜欢。

  在文艺宣传队排练的那些日子里,油麻地镇的领导全都光顾过、看望过,而只有杜元潮一人,从未到过排练场。

  在一天的某一个时刻,艾绒的心底里会突然地产生一个莫名其妙的愿望:杜元潮能出现在文艺宣传队的排练场上。但这愿望也只是淡淡的,是一片微不足道的薄云,只一阵轻风,就散尽了。

  一台节目排练好了,文艺宣传队就到田间地头去演出。即使在这种时候,也未见到杜元潮的身影,倒是邱子东会不时地出现,因为戴萍也在文艺宣传队。一直到大忙结束,文艺宣传队在即将参加文艺汇演之前的一场最完整也最正式的演出时,杜元潮才第一次来观看演出。

  杜元潮要来观看这场演出的消息,是三天前由朱荻洼来通知文艺宣传队的。

  得到这一消息之后,文艺宣传队很兴奋也很紧张,头儿反复叮嘱演员:“杜书记要来看演出,一个个都要入入神!”

  油麻地的人,说不清楚为什么会对平素待人亲切、从不发一句官腔的杜元潮不由自主地就有一副仰视姿态。

  艾绒被这种气氛感染着,也有了仰视的感觉。但她似乎颇有点喜欢这种感觉,并有点喜欢他人也有这种感觉。这是一种一个人站在低处的树下,仰望高处一个骑着白色*的高头大马的人时所产生的感觉。

  那天,大家早早吃了晚饭,早早来到台后那幢临时辟作化妆室的大仓房。化妆的化妆,调音的调音,温习动作的温习动作,细致地、有条不紊地准备着。

  天黑了下来。

  镇中那个固定的露天舞台,刹那间灯火通明。这突然爆发的亮光,使早聚集了满满一场地的男女老少不由得惊喜地大“啊”了一声。这灯光与海潮般的“啊”声,惊动了离场地不远的一片树林中的鸟,它们扑着翅膀,懵头懵脑地飞进了黑漆漆的夜空。

  一个个都很兴奋,却有个老者,用手在空气中抚摸了几下,又仰脸看了看天空,担忧地说道:“这天怕是绷不住哩,今晚这戏还未必能看到底哩。”

  油麻地的大大小小的领导都已经到场了。早有人为他们在前排放好了椅子,此刻,中间的一把宽敞的大椅还空着,一看就知道是留给杜元潮的。

  在说定了的那一刻,杜元潮准时到了。

  朱荻洼在路口迎候,见了杜元潮,忙往场地上一瘸一拐地跑,老远就将话传过来:“杜书记来了!”

  于是,一个传一个,一直传到大仓房:“杜书记来了!”

  众人都说:“杜书记来了!”

  人群闪开一条道,杜元潮脸色*微红地微笑着,一边与人打招呼,一边走向正中间那张稳稳当当地放着的椅子。等他坐定后不久,该暗的灯光渐渐暗了下去。不一会儿,锣鼓家伙得到一个手势,节奏欢快而猛烈地敲打起来,让人觉得仿佛一阵风雨大作,席卷了这平原大地。突然,又得到一个手势,全都戛然而止。接下来,便是一阵大安静。随后,各种民间乐器响起,演出就正式开始了。

  演出越来越精彩,但天却是越来越黑,只是因为夜晚,又因为舞台灯光的虚幻,这场地上的人木然不觉罢了。若是在白天,就可看到这天色*的可怕:乌云翻滚不息,天好像得了肠绞痛一般,在翻江倒海地扭动着,挣扎着,一副要大吐大泻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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