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敲响人头鼓(第十六章)(2)



    扎西警察依靠派出所的人,对两个苯教徒进行了搜查。但是当牛皮包扎着的行李被打开时,人们看到,里面除了海螺,什么也没有。

    人头鼓呢?你们拿走的人头鼓呢?失望已极的扎西警察厉声问道。

    一个国字脸的苯教徒和一个光光头的苯教徒都是一脸困惑。

    (后来我们知道国字脸的叫拉热巴,是个出生在云南的羌人;光光头的叫杨尼玛,是个汉藏混血儿,就跟他的名字一样,杨是汉姓,尼玛是藏语太阳的意思。据他自己说,他的母亲原是红军西路军女兵团的,被马步芳的骑兵在河西走廊一个叫作一条山的地方打散后,流落到青海的贵南草原,嫁给了一个苯教咒师,他们生下的儿子自然就成了一个虔诚的苯教徒。)

    这时候我们到了。我们和扎西警察打招呼。

    扎西警察瞪了我们一眼,板着面孔说:明天喝酒,别忘了,这次你们掏钱。

    孙学明说:不想再跟你喝了,你这人不诚实。然后乞求地问两个苯教徒,七颗无敌法王石真言人头鼓到底在哪里?你们把它搞到哪里去了?

    两个苯教徒用我们听不懂的语言商量着什么,完了杨尼玛用汉话对我们说:你们是干什么的?七颗无敌法王石真言人头鼓是我们苯教的神器,你们找它干什么?

    孙学明说:一两句话说不清楚,你就说人头鼓现在在哪里?

    拉热巴说:我们也在找,我们从青海找到西藏,就想见一面巫圣大黑天的宝器,磕一个头,听一次响声,这一辈子也就够了。可是我们找了一路也没有找见,我们要是知道在哪里,还在这里转悠什么?

    我们愣了:他们也在找?不可能吧?

    孙学明说:你们到都兰吐蕃墓群干什么去了?你们一去人头鼓就失踪了。我们怀疑是你们拿走了它。

    杨尼玛说:我们是去朝拜巫圣大黑天的坟墓的,到了那里就听说人头鼓不见了,我们降了神,神说哪里有苯教的殿堂哪里就有人头鼓。我们就一路朝拜,一路找来了。

    我们还是不相信,但又没有证据证明他们是在撒谎,就问道:那你们估计大黑天的人头鼓现在到底在哪里?

    拉热巴说:不在大昭寺,就在色拉寺,不在色拉寺,就在甘丹寺,不在甘丹寺,就在哲蚌寺,不在哲蚌寺,就在布达拉宫,不在布达拉宫,就在桑浦寺,不在桑浦寺,就在小昭寺,反正肯定是在有殿堂的地方。

    这时候我们发现扎西警察已经不辞而别了。鬼,他真是个鬼,连一声招呼都不打就走了。他一定又有什么新线索了。孙学明意识到再盘问两个苯教徒已是纯属浪费时间,便朝我们使了个眼色。我们赶紧退出了派出所。

    离开八廓街时,孙学明说:这两个苯教徒怎么没提到拉萨的十二丹玛寺和日喀则的威尔玛寺?我是这么看的,他说到的这几座寺院都不可能有人头鼓,他没说的我们反而要重点调查了。

    张文华说:没错,莲花金刚说过,十二丹玛寺和威尔玛寺名气挺大的,而且是苯教寺院,他们肯定是故意漏掉的。

    孙学明说:那我们现在就去十二丹玛寺。

    拉萨没有十二丹玛寺。

    我们到处打听,问过十几个大昭寺的喇嘛,问过十几个路上化缘的喇嘛,问过十几个商店里买东西、饭店里看电视的喇嘛,他们都说从来没听说过什么十二丹玛寺。

    我们又问俗人。

    一个在拉萨开店开了二十年的尼泊尔女店家说:十二丹玛?色拉寺里有哩。

    一个正在朝着布达拉宫磕长头的农民说:十二丹玛?布达拉宫里有哩。

    一个开出租车的年轻人说:十二丹玛?哲蚌寺里有哩。

    最后我们来到了拉萨寺院管理委员会。一个专门给寺院造册的人说:没听说过这么个寺院。又翻出西藏寺院名录给我们看。我们都把纸看穿了,也没有看到十二丹玛寺和日喀则的威尔玛寺。

    周宁说:十二丹玛是四魔女、四夜叉、四神女这些苯教地方神的合称,或许我们可以找到魔女寺、夜叉寺或者神女寺?

    找来找去也没有。

    张文华说:我来过多少次西藏了,从来没听说过十二丹玛寺。

    孙学明说:我也是这么想的,但又觉得拉萨太神秘,未知的东西太多,我们没听说过十二丹玛寺也是正常的。

    周宁说:现在看来莲花金刚在骗我们。

    张文华说:绝对不可能,他骗我们干什么?没有理由啊。

    孙学明说:现在唯一的办法是找朋友帮忙了。

    张文华说:我认识哲蚌寺朗色林札仓工布康村的喇嘛尼向果仁。

    周宁说:我认识强巴活佛的弟弟巴桑智美,他现在是色拉寺杰札仓的喇嘛。

    王潇潇说:我认识观世音菩萨,但是观世音菩萨不认识我。

    我说:我认识音乐家霍尔琴柯,但他现在肯定还没有回到拉萨。

    孙学明说:你再想想有没有别的熟人。其他人分头行动,手机都开着,有线索立马通报。

    我突然想起我在文联不是还认识几个人么?马丽华呢?她这会在哪里?她是一个灵魂如风的人,是一个用生命游历西藏的真正的诗人,她曾经沿着一条向上的路,直抵最接近天穹的地方。听说她一到那里心脏就不太好了,保重啊。我赶紧给文联打电话寻找马丽华,文联的人说她近期不在拉萨。那么还有谁呢?秦文玉?他已经不在了。那一年我们来拉萨到他的寒舍里做客,那是真正的寒舍,家徒四壁,空空荡荡,好像这里没有生活,生活都在外面,在旷野里大山上,或者高耸的喇嘛庙里。他把所有的东西搬来让我们坐。我们坐下来,愉快地和他高谈阔论。老秦后来写出了《女活佛》;再后来他离开了西藏,到别处做官去了;做了官又当差到别处的别处,像太阳一样冉冉升天了,升上去后就再也没有下来。现在想起来,老秦都是叫那官位给害的,他命里没有做官的因缘,可是别人让他做他就做了,结果就早早地离开了我们。我猜想在他离开人世的时候,西藏的某个地方,一定响起了超度亡灵的人头鼓——青藏高原对爱过它的人,从来都是记得的,从来都不会有丝毫的慢待。突然又想到还有一个叫阿来的,没见过面,但总是可以打听一下十二丹玛寺的下落吧?于是又打电话到文联,接电话的人说他不在文联,他自从写了《尘埃落定》之后就一直呆在麦其土司的官寨里。我突然想到,其实尘埃何曾落定了呢,阿来就是一粒尘埃,所有的生命都是尘埃,秦文玉当然也是一粒尘埃,既然是尘埃,离开人世也就没有什么可遗憾的了,不就是死么?人都会死的,只不过是有先有后罢了。在宇宙的洪荒里,几十年的先后根本就看不出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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