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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屋场院记趣

  深冬尤其牵情。前些天先后在必读社发表了《老屋厨事》、《金色的记忆》两篇文章,回忆30多年前我家位于休宁县城南街草堂巷巷口南侧的那座徽型老屋,追怀满载美好记忆的年少时光。与这两篇“配套”者,当有本文。

  老屋场院,位于正屋和菜园之间,也是个挺有情趣的地方。

  与后面的大菜园相比,场院大约要小三分之一的样子。它的南侧是一爿小菜园,里面除了长着一棵枇杷树,种过一些蚕豆萝卜之外,别无他物。然而别看这小菜园不起眼,这儿还是划下过一道时代痕迹的地方呢。

  1969年,“苏修”大兵压境,我国全民动员“要准备打仗”,全国各地大挖防空洞。那年下半年,在当时的海阳镇革委会及街道居委会的动员组织督促下,各家各户都挖了防空洞——我家的,就挖在了场院中这爿小菜园里。当时我只有9岁。依稀印象中,挖出来的防空洞呈长方形,内空约5平方米左右,周边用砖头码砌。按要求,还有“进口”和“出口”。至于上方是什么样的盖顶,我的确记不清了。只记得这防空洞经过了检查验收后不久,一场大雪就把它压塌了……

  场院后侧大菜园门的北边,靠墙立着一个正对着主屋后门的屋架棚——半个“山尖顶”,约有20平方米那么大,由六根木柱撑着,黑瓦覆盖。棚里一侧常年码放着一些柴火;另一侧靠墙角处是一个猪栏。1970年代初期到中期,我家先后养过好几头猪。在那个吃啊穿啊什么都得凭票供应、每人每月只有一斤计划肉的年代,家里的生活由此而得到了一定程度的改善。

  与养猪相关的,还有一个“奇迹”呢。

  奶奶捉回那第一只猪崽的时候,爷爷刚好病歪歪地从供销社退休回家。身体恢复之后,他就渐渐地协助奶奶来“伺候”这头猪。再后来,从上街买饲料、下菜园扯红苕藤拔萝卜掐菜叶,到洗好捣碎煮好猪食一大盆端到猪栏里去,“一条龙服务”爷爷全包了。那只猪食盆是个木头盆,大约是五六十公分的直径、二三十公分的深度,自重就有三四斤吧;满满一盆猪食,可能也有十几斤吧。爷爷端猪食盆的情景我至今记得:每次在厨房里煮好了猪食,从热锅里舀出来之后,都是先稍顿片刻,然后一咬牙屏住呼吸,一下子端起满满一盆猪食,一口气快走二三十步到猪栏边放下地;打开猪栏门,驱开那赶忙凑过来的猪嘴巴,再端起盆子将猪食倒进猪食槽。如此“一鼓作气”,每日上午下午各一次。爷爷尽管累得满头大汗青筋暴起气喘吁吁,然而他的身子骨则因此而愈加硬朗起来。我从来没听爷爷喊过什么闪了腰、胳膊酸、腿疼之类;只见他渐渐变得不显老了。1972年夏天曾有过这样一回事:远在江西军工厂工作的我父亲,委托厂里出差的同事路过休宁时顺便来我家看一下。话聊中,这位同事竟把爷爷当成了“老程的哥哥”。家里几头猪一养,爷爷的身体还真硬朗了好些年。他可原本是一个在商店里售货管账的“先生”啊,年轻时就体弱多病,曾经被人断言活不过60岁;然而他最后活到了85岁。可见体力劳动的确是最自然的生命运动,是可以延年益寿的啊!

  场院北侧,靠墙有一个近似半圆形的泥台,与小菜园对应着。中间是一条石板路,依着小菜园的外侧蜿蜒通向大菜园的门。这泥台约有十几平方米大,半米多高;中间是泥巴地,周边用砖头码砌。这里是鸡鸭们的乐园。

  1976年春节时,回家过节的叔叔大概觉得院子中间一个大泥台有些碍眼,就叫我跟他一起挖掉它,泥土挑去倒在后面菜园里。我一听拍手叫好。春节一过,叔叔带着我棉衣一脱就开工了。干了三四天,把这个大泥台挖掉了一大半。眼看胜利在望,但叔叔要赶回合肥上班,刚上高中的我也要开学了,“工程”只得暂停。到了暑假,我的一位表哥来玩,我便邀他一同“复工”,又干了两日,终于彻底移走了这个泥台。一大块比较平整的石板地得以重见天日,场院也就显得敞亮起来了!

  这场院,也就变成了夏夜乘凉的好天地。

  每到夜幕降临,鸡啊鸭啊都进舍了,就到后面大菜园里先挑一担井水来,把这院子冲扫得干干净净、清清爽爽;而后再挑一担水来往石板地上一浇。过一会儿,阿公(爷爷的哥哥,我的伯公)搬个躺椅往场院里一放,就可以摇着芭蕉扇悠悠然躺着乘凉了。我则往往会搬把竹椅来陪他聊天。

  夜色渐浓,巷口路灯淡淡的光,越过院墙进来,照在了屋架棚顶的黑瓦上;院里主屋堂前的灯光,则从通向场院的小门泻出,照亮着小门近前的地方。这样,院子里便不见得有多少黑了;屋顶、墙壁、禽舍、猪栏、菜园,……所有的一切,轮廓都依稀可辨。鸡鸭和猪,已经没有了多少声息,只是偶尔会有点动静;而不知藏身在何处的蟋蟀,还依然卖力地吟唱着。墙外草堂巷里,不时传来路人的脚步声吆喝声,小孩的嬉笑哭闹声,大人的说笑打趣声;抑或还会有吵架骂街声,犬吠闹腾声……这夜的不寂寞,催发着阿公的谈兴。

  他尤其来精神的,是聊他和爷爷“十二三岁往外一丢”之后在外地的谋生经历和闯荡见识。他特爱讲的,是北伐战争时他正在南昌,曾经看到过蒋介石,印象是“很年轻,很英俊,很威武,很干练”。他还强调蒋介石也是抗日的;对以前很多年“不提国民党抗战”很不以为然……

  阿公同我聊得最多的,还是我们这个大家庭的家史:早先祖辈是如何从城郊乡村出来的,他和我爷爷是如何在外地谋生养家糊口的,我的父亲、姑姑和叔叔又是如何分别跟随阿婆(我的伯婆)和奶奶从小长大的;他、阿婆和爷爷、奶奶一大家人又是如何从居无定所、租屋栖身,到终于有了这座自家的房屋院落的……

  每聊起这些,阿公都有着说不完的话儿,可他平日间却是个话儿并不多的人。

  夜深了,路灯也熄了,该回屋睡觉了。自然的夜光中,四下里高高低低深深浅浅浓浓淡淡隐隐约约,层次非常丰富。院外声响渐稀,院内禽舍、猪栏里也已然不再有声音。间或一只野猫从院墙顶上悄无声息一溜而过。

  万籁俱寂,几许凉风。夜空幽幽,满天星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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