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寂寞

　　作为家里唯一不会使用智能手机的人，母亲的寂寞是必然的。

　　每当看到父亲，我，我老公，甚至连8岁的外孙女都加入了低头族的行列时，母亲先是勃然大怒，对着我们劈头盖脸一顿数落。

　　大家收敛了一段时间，至少在她面前不怎么看手机了。但渐渐地，母亲发现，家里人都有点躲着她，在她看不到的地方，抱着手机笑得欢着呢!冲天怒气变成了悠悠长叹，母亲变得沉默了。

　　电视几乎成了母亲唯一的娱乐方式。从养生到教育，从电视剧到购物，母亲似乎都感兴趣。她常常将看到的内容说给我们听，见大家都无甚兴趣，便也不说了，只旁若无人地自言自语。剧中主角遭遇种种，母亲跟着哭，跟着笑，时而大骂世道不公，好人不在世，祸害一千年;时而感慨终究善恶终有报，做人要厚道。

　　母亲年轻时就有失眠的毛病，上了年纪就更严重了。午夜梦回，我常听见母亲在客厅来回踱步，不然就是躺着无奈叹气的声音。所以当她偶尔能够入睡，全家人都轻手轻脚的，生怕吵醒她。一方面是真的心疼她，另一方面，母亲被吵醒后必定万般懊恼，一定要骂人的。偏她又爱在客厅的沙发上睡觉，因为只有听着电视声才能睡着。所以当她白天入睡的时候，我们索性离开家。

　　我几次想在卧室给她装台电视，她坚决不允，说是辐射大，影响健康。我们陪她看过几次专家门诊，都查不出确切病因，只说神经衰弱，少操心，宜静养之类的话;也吃过无数补脑安神的药，都只在开初服药时见效，能睡几夜整觉，过不了几天，便不管用了。失眠依然失眠，心悸依然心悸。

　　因为心脏不好，医生不敢给开药。所以母亲的失眠，可能要伴随一生了。失眠的直接后果，除了精神不济，忘性大，最严重的就是爱生气，脾气大。这一点对日常生活影响挺大的，不仅常令周围人敬而远之，连她自己也觉得自己很糟糕。然而，无法控制。

　　人最恐惧的事，不是令别人厌倦，而是驾驭不了自己，清楚地自我觉察正在变成自己讨厌的样子，却无能为力。我清楚母亲的恐惧，但我同样无能为力。因为，这或许也是我将要面临的问题。

　　出生于60年代，成长在70年代，把青春热血都贡献在印刷事业的母亲，饿过饭，挨过冻，因为贫穷遭过人白眼，受过人欺凌……残酷的生存养成了她强势的性格，像一只刺猬，随时准备抖出一身刺，保护自己和家人免受侮辱。

　　强势而又带有完美主义倾向的母亲，毫无悬念地把自己逼成了女金刚，凡事亲力亲为，别人做的事情，她看不上眼。她辛苦了一辈子，累出一身病，却常遭家人背后吐槽，觉得一位强势能干的家庭主妇，远不如一位慈爱宽容的妻子和母亲来得温暖。

　　像大多数同时代，同经历的人一样，母亲特别珍惜拥有的一切，包括家里那些我们认为早该扔掉的垃圾：被虫蛀掉的椅子，掉漆超过2/3的搪瓷缸，20年前穿过的衣服，坏掉的拖把桶，锈迹斑斑不再保温的水壶……

　　好几次，父亲扔出去的垃圾里，有母亲舍不得扔的物件，她硬是逼着父亲去垃圾箱捡回来。所以，140多平米的房子，显得异常拥挤，每次我穿过过道，都会踢到东西。

　　因为东西太多，无论怎么费劲收拾，就是不敞亮。我就赌气说：“这家里堵得都进不来了，我早点嫁出去，好腾地方堆垃圾!”连来访的，母亲的老姐妹也说太堵了，清理清理吧。

　　但是，不管别人怎么劝，母亲不为所动，依然往家里囤东西。并且开始疑神疑鬼，只要找不到东西，就大声质问：“你们是不是又扔我东西了?”早期我们确实偷偷扔过，但每次都被她发现，也就放弃了。现在家里凌乱极了，但谁也没本事收拾清爽，所幸不管了。

　　前天，母亲被自己收藏的，虫蛀的椅子给害了。她站在椅子上，去够衣柜顶上的东西，结果椅子腿儿断了，直接摔了下来，救护车送医院一查，脊椎压缩性骨折，必须直挺挺躺在床上，至少25天，打针，包药，针灸，理疗，复健，少了小半年是不会好的。

　　一辈子闲不住的母亲，终于闲下来了。这样的寂寞，是所有人都能看到，却无能为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