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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出路咖啡馆(第12节)(2)



  我忽然说:等一等!

  侍应生在四五步之外站住,似乎他原本以为我不会开口却冒出一句他们的语言,他完全没料到。他说:还要添什么别的吗?

  我说:把鲜果沙拉去掉。对不起。

  安德烈问:为什么。

  我想点得太多了,吃不下。

  你真觉得吃不下?

  我笑着点点头。真实的原因我当然不能说,对于豪华,也容我有个适应过程。在这个季节吃南美运来的鲜果,我得调整一番肠胃。一份水果沙拉要五块钱。我一小时的劳动价值。

  我见安德烈有些怀疑,又有些扫兴,便说:这个季节我很少吃水果。

  对一些水果过敏?安德烈严肃地看着我。

  啊,有点儿过敏,我说,我目光从他担忧的眼睛下溜过。和食物闹别扭是一种娇贵。我过得起敏吗?只有什么都吃得起的人才过敏。在未来的一天,安德烈和他的妻子(我,或未知的另一个女人)到朋友家做客,他立刻告诉朋友:请别给她吃这个,她过敏;请别给她碰那个,她过敏……实在很平常的一个女人,“过敏”使她有了特征。

  你在笑什么?安德烈停下优雅的刀叉姿势问我。

  我不知道我在笑。我说:你同事的女朋友,或者他们的妻子也有对食物过敏的?

  当然,他说,我有一个女同事,我们背后叫她波拉克公主(即美国人对波兰人的俚称,有不敬之意)对绝大部分食品都过敏,一块儿出去吃饭,她就点个蔬菜沙拉。她父母阔得要死,为她从小各种过敏付很高的医疗保险。有几次她过敏过得叫救护车!所以你要对什么过敏,千万别强迫自己吃。

  我心想:我大概只对价钱昂贵的东西过敏。

  我心里有些愧:安德烈多么把我的一切当回事。我伸过手去,握住他搁在桌面上的手。他的夹克搭在我俩之间的一把椅子上,口袋里插着今天的报纸。他一份报通常读三部分:时事头版,运动版和幽默漫画。他读到精彩的幽默故事,会打长途电话讲给我听。我想我和他已如此知己知彼。他的手反扑了,手指用力握住我的手;我们的手指编织在一起,越编越密。所有的麻烦——便衣福茨给我的麻烦,都很值当。在这一刻,一切都很值。

  你在想什么?他问。

  没在想什么。我笑一下。

  那你没在想什么?他笑起来真明亮:把你没想的告诉我吧。

  我笑着避开他。

  你肯定想告诉我什么事。他说。

  没事。

  我就喜欢听你的“没事”。快把你的“没事”讲给我听。

  我看着他。他善良的用心我全懂。他不想把我们的见面一开头就弄得沉重。我缩回手;用餐刀削下一层雕塑般精美的奶油,涂在华夫饼上。它的表层有一个个方形的四处,我尽量让每个小小凹处都填上奶油。烤出一层焦黄的饼一接触奶油立刻发出折磨人的香气。奶油在迅速溶化,我却仍不慌着下刀。熬得滚热的枫树糖浆从容器里浇出一根棕色透明的线,线的一端坠入华夫饼的方形凹处。棕红和奶白渐渐溶为一体;对一个饥饿的人来说,没有比这奶油和糖浆的颜色更赏心悦目的东西了。我尽量矜持,尽量不露痕迹地咽下一大口一大口的涎水。从昨天中午到现在,我是第一次进食,似乎咀嚼和吞咽这套动作都已生疏,第一口吞咽在我食道划下伤口般清晰的轨迹。过分的饥饿使丰富的早餐不那么美味,有些残酷。丰富而残酷的早餐划开一条界线,一边是我清贫的留学生日子,另一边是未来外交官妻子的丰足。

  安德烈说:我订了星期日晚上的芭蕾票。劳拉和我们一块儿去。她主动提出陪你去买衣服。

  买衣服?

  我想你肯定没带着看芭蕾的衣服。

  劳拉是谁?

  就是我刚才说的“波拉克公主”。她人不错,志愿陪任何女朋友买衣服,志愿为你设计。

  我想,两种日子的悬殊就是我食道里这条微痛,创伤如此新鲜。

  他说:你好像不饿?

  还好。

  我记得你最爱吃华夫饼!他说。

  优秀的未婚夫总是必须替他们心爱的女人记住她们的最爱和过敏。安德烈是个没得挑的未婚夫。

  我不能和你们一块儿看芭蕾。

  你不是星期一没课吗?

  理查·福茨跟我约了星期一上午十点谈话。

  取消它。在他办公室的留言机上留言,让他改个时间跟你谈话。

  是审讯,安德烈。

  取消它,管它是什么。难道正常生活要给非正常事务让位?

  正常生活什么时候敢不给非正常事务让位?我说。

  他考虑了一瞬,说,嗯,你是对的。这些人很烦,怪不得好莱坞的电影都把他们当反派。我发现他们很乐意当反派。

  侍应生过来为我添水,兑热咖啡。我们的话马上停住。侍应生意识到插在了我们一句私房话中间,手脚立刻加快,嘴里低声说着“对不起”。

  我看着侍应生的背影说:别那么大声地讲FBI的坏话。

  他不懂中文。不过你刚才说的FBI,他肯定懂。

  你又把FBI重复了一遍。

  安德烈和我一块儿笑出声来,那传应生猛地回过头,一见他回头,我俩更笑得响亮。我百分之九十的时间传应别人,好不容易同这墨西哥愣小子调个位置。

  跟安德烈在一块儿多好!好得让我想到那句咒语“好景不长”。

  安德烈用叉子的齿刺破了他盘子里的煎蛋。让蛋黄流出来。他绝不用蛋黄这类益处不大的东西塞满他的胃。他甚至把火腿上的脂肪一刀一刀割下来。假如换一个人像他这么干,我一定请他把蛋黄留给我。假如把安德烈换成里昂的话。可里昂大概不舍得丢弃一只煎蛋的一半;

  假如理查·福茨问我什么原因取消约会呢?

  很简单:你和我去看芭蕾。

  那不就暴露了?我们俩见了面……

  是见了面,不见面怎么进行正式罗曼史?安德烈一乐。

  这时餐厅里已有了几位顾客。一个黑姑娘夹着她的孩子走到我们旁边的一桌,她抱孩子的抱法很轻松也很随便,让孩子面孔朝外地坐在她稍稍斜伸出去的胯上,她只需一条胳膊提在他腋下。她对我们笑笑,问了早安,然后坐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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