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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与子(第26节)(2)



    “第一,我一丁点儿也不善良;第二,对您来说我已失去任何意义。您说我善良的话等于给死者头上戴上花环。”

    “叶夫根尼-瓦西里伊奇,我们有时不善抑制自己……”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刚说了一半,一阵风来,吹得树叶飒飒作响,把她余下的话也吹走了。

    “但您是自由的,”过了一会儿,巴扎罗夫说。

    后来的谈话已难分辨,脚步声远去了……一切重归沉寂。

    阿尔卡季看了看卡捷琳娜,见她原样儿坐着,不过头垂得更低。

    “卡捷琳娜-谢尔盖耶芙娜,”他绞着双手,声音在打颤,“我永远爱您,永不变心,除您外我不爱任何一个人。我给您说了这话,深盼听到您的意见并请求您答应。我也不是富人,但我愿为您作出一切牺牲……您不回答我?您不相信我?您以为我出口轻率?但是,请您回想一下最近这些日子!难道您不是早就看出,其余的一切——请听明白我的话,——其余的一切不早就从我头脑里消失干净了吗?请看着我,回答我那怕是一句话……我爱……我爱您……请相信我!”

    卡捷琳娜望了望阿尔卡季,神色严肃,但愉快。她沉思了好大会儿才微微一笑,说:

    “是。”

    阿尔卡季从椅子上一跃而起。

    “是!您说了:是。卡捷琳娜-谢尔盖耶芙娜,‘是’是什么个意思呀?是说您相信我爱您……或者……或是说……我说不下去了……”

    “是,”卡捷琳娜重复了一遍。这次他终于明白了,他抓住她那双美丽的大手贴在他自己的心口,兴奋得透不过气来,差点儿跪倒地上,嘴里一个劲儿说“亲爱的卡捷琳娜,亲爱的卡捷琳娜……”而她好端端地突然哭了,暗中却笑她自己怎会好端端的忽然掉下眼泪。谁要是没有见过相爱者的这种眼中泪,谁就没法体验尘世上一个既感惊喜、又觉羞涩的人该是何等地幸福。

    翌日一早,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吩咐把巴扎罗夫请来书房,含着勉强的笑给他看一张折好的信笺。那是阿尔卡季写的信,说他向她妹妹求婚。

    巴扎罗夫很快读了一遍,强自抑制住突然迸发的幸灾乐祸感,不让它流露。

    “好呀,”他说,“昨儿您还认为,他对卡捷琳娜-谢尔盖耶芙娜的爱是兄妹之爱呢。现在您打算怎么办?”

    “您的意见呢?”安娜-谢尔盖耶芙娜问,依然在笑。

    “我认为,”巴扎罗夫也含笑回答,虽则他压根儿不高兴,像她一样半点儿也不想笑.“我认为应该为年轻人祝福。这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基尔萨诺夫家相当富裕,他是独生子,他父亲也是个老好人,对这桩婚事是不会反对的。”

    奥金左娃在房里不住地踱步,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您是这样想的吗?”她说,“为什么不呢?我看不出有什么障碍……我为卡捷琳娜感到高兴……也为阿尔卡季-尼古拉伊奇。当然,我要等他父亲的答复。我将派他自己回去。这么看来,我昨儿说对了:我俩都已年老……我怎么没觉察出来呢?真奇怪!”

    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又笑了,她忙把脸躲开。

    “现在,青年变得狡猾多了,”巴扎罗夫发出感叹,也报之以笑……“别了,”他静了一小会儿,说,“祝您圆满地办好这桩婚事,我虽在远方,也将为此高兴。”

    奥金左娃立刻回头瞧他。

    “难道您要走?为什么您现在却不能留下呢?留下吧……能跟您说话,也觉得好受些……就像在悬崖边上走路,起初怪害怕的,但走着走着,也就不怕了。留下吧!”

    “谢谢您的建议,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并感谢您对我口才的夸奖,但我觉得在不属于我的圈子里呆得太久了。飞鱼能够在空中飞上一阵子,但它应及时游回海里。请允许我回到原来的环境吧。”

    奥金左娃瞧了瞧巴扎罗夫,见他苍白的脸上掠过一丝苦笑,“这人确曾爱过我!”她想,不由觉得可怜,她同情般伸手给他。

    巴扎罗夫立刻明白了她的内心奥秘。

    “不!”他说着后退了一步。“我是个清寒的平民,但至今没乞求过施舍。别了,夫人,祝您健康!”

    “我确信这不是我俩的最后一次见面,”安娜-谢尔盖耶芙娜说,说得不太自然。

    “世上什么事都能发生,”巴扎罗夫说罢一躬,便走出去了。

    “就是说,你想为自己筑个窝了?”同一天,他一边蹲着身子整理箱子,一边对阿尔卡季说。“这原是件好事,只是没必要耍小聪明,我还以为你另有打算呢。或者是你手足无措了?”

    “我和你分别的时候,我自己也没料到,”阿尔卡季回答。

    “但为什么你也弄假,说‘这是好事’,仿佛我不知道你对婚姻的看法似的?”

    “唉,亲爱的朋友!”巴扎罗夫答道,“瞧你说的!我箱子里面有空缺的地方,所以在空缺处我填了些干草。我们生活的箱子也是如此,为了不存在空缺,总得有什么东西填满它。请不要见怪,你必记得我平时对卡捷琳娜-谢尔盖耶芙娜的看法。通常说一个年轻小姐聪明,是因为她叹气叹得聪明,但你那位,聪明在于她稳重,有心眼,她还能管住你——今后必然如此。”他合上箱盖站起身来。“在我们道别的这会儿我再说一遍……因为用不着欺骗我们自己,我们这次别后再不见面了,你也能感觉得出来……你做得很聪明,你生来不是过我们那种艰辛和贫穷生活的人。你没有不顾一切的锐气和激越的忿懑,但有年轻人的勇敢和年轻人的热忱,而这些,对我们的事业是没有用的。你们是贵族公子,除了高贵的顺从和高贵的忿懑外就无所作为了。但仅仅是顺从或忿慨是无济于事的,举个例说,你们不肯去斗争,可自认为是盖世英雄,而我们要去拼搏。好啦!你怕我们的尘埃会迷糊你的眼睛,我们的肮脏弄污了你的衣服,你哪能成为我们这样的人呢!你不由自主地欣赏自己,你愉快地把自己小骂一通,但我们讨厌这些,我们要来实际点儿的!我们要去摧枯拉朽!你无疑是个出色的人,但总嫌柔弱,只是位爱好自由的少爷,一如我父亲所说的埃沃拉塔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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