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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松州

  那个黑红脸膛的汉子,跟着阿訇陪我们在寺内走了一圈,偶尔插话,脸上也是喜气洋洋的。从他厚重鼻音的普通话里,我听出了宁夏西海固或者甘肃夏河的味道,居然就想起了那满坡的胡麻和土豆。和松潘的穆斯林相比,他的鼻子仿佛更钩一点,眼瞳更褐一点,脸膛上堆积着黄河故道上的阳光。

  唐肃宗时期首次进入松潘的回民,估计经过了几代人的接力,才穿过河西走廊从瓜州、肃州、甘州、凉州、兰州,最后到达了大山深处的松州。回民来来去去,在古城留下了两座著名的清真寺,一座历史早些,叫城关清真寺,一座稍晚一点的,叫真北寺。那个黑红脸膛的汉子就在我们参观的真北寺功修并兼管着寺庙的重建。参观完后,他送我们出来,站在一棵把天空挑得又高又蓝的大树下,他介绍说我们面前的那条马路,是从成都来到兰州去的。这条路,已经有上千年的历史了。

  从成都来或者从兰州来,这条流动着盐巴、茶叶、果蔬甚至冷兵器和炮火的小路,都会在松潘打上一个结。这些结和西去的草原雪山有关,也和南下的河谷隘口有关。唐太宗时期,松赞干布信心满满地遣使长安求亲,没想到使者走到松州便被州官扣下,藏王因此一怒之下兵出雪域20万与唐王朝决一死战。仗,松赞干布最终是打输了的,求亲最终居然也是成了的,松州的古城墙见证了这段坚硬而柔软的历史:不会说藏话的文成公主和不会说汉语的松赞干布在结合之前连面也没有见过,但他们的爱情故事一千多年后被人以石头的形式镌刻在松州古城的城门口,常常让南来北往的人驻足沉思。公元789年,又一个男人和女人的故事发生在松州,成都女校书薛涛被宠主韦皋发配到川西北边关,当年这个素来锦衣玉食的交际花夹杂在贩夫走卒中,沿岷江河谷饱一顿饿一顿地挣扎了半个多月,当她泪眼迷离地看见古城门口“松州”两个字时,她的《十离诗》成了,现代松州城内两个与爱情有关的景点也找到了出处。

  松潘就像是岷江留在历史记忆中的深邃漩涡,它汇集、沉淀,兼容并蓄。在松潘的几天里,我们这些成都来的小文人,几乎夸张地对每一个藏民、羌民、回民提出各种各样所能见到所能想到的民族文化的疑问,而他们对答中的从容和平淡,常常让我们对自己有浅薄之感。在松潘,我和多年前写诗赞颂过的藏族美女Z有小半日同行,她温润冲和的汉儒气韵背后,让谁也不会想到她家族三代在松潘、黑水、马尔康的带血的跌宕传奇。与Z一样,松潘市井、山野中的任何一个人,都有一段与这片山水血脉相融的故事。为我们开车的师傅,平头阔腮、肚大体肥,黑黝黝的脖子上挂着大金链条,让人误以为是个暴发户,其实他是纵横川主寺几十年的汉民袍哥的后代,每一段血脉的延续都有精彩抓心的故事;为我们一行充当着导游角色的两个女孩,一个羌族一个藏族,羌族妹妹的成都话比成都人还地道,但她在松潘一下汽车,舌头便在松潘藏羌汉土话间任意转换,如鱼得水;藏族妹妹卓玛,在车上给我们谈起她在成都买的房子里如何种花种草,细致入微、温馨动人,但在一次观赏松潘马术队表演时,卓玛脱口说她是红原安多藏族,十多岁就在辽阔无边的草原策马驰骋——这个美女,经历过什么样的雪山草地,经历过什么样的起承转合,让她从奔放不羁的马背上下来,贤淑安静地坐到我们身边?

  面对古城墙上长着箭痕和青苔的砖块,除了安适地坐在街口阳光下清理虫草的阿妈、木门前闭目抽着叶子烟的老汉,谁还能看见时光背后的道路?现今的国道213线车水马龙,一辆辆旅游车从松州城外呼啸而过,那些挎着长枪短炮照相机的游客,足不着地小半天便将松赞干布、薛涛走了一千年的路走完。松潘的野性和坚硬,在大染缸一样的迷蒙历史中变得舒缓而安详,这里的天空依然高远纯净、朝霞如火、落日熔金,这里的人们戴月而作、披星而息,不同族群的村寨鸡犬相闻、炊烟彼此缭绕。

  记得那天,那个西海固或者夏河来的黑红脸膛的汉子,把我们带到真北寺厚重的照壁前,指着一团繁复雍容的雕刻图案对我们介绍说,这是荷花。据我所知,荷花多出南方,我目光浅鄙,虽游历西北多年还尚未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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