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奇怪,在无人的午夜中,我总是能满怀我炽热地想象飞奔起来。我总是能猜到,是谁在午夜的屋顶上,开着天窗,独自歌唱。
我始终相信那个唱歌的人,不是我。
说起来你或许不相信,我总是睁着眼睛睡觉。夜里,如果你来到我身边,你会发现我长着神秘的猫眼,在暗夜里绿莹莹地看着你,直到你汗毛林立,直到你尖叫着跑开我的床头。
是的,我有一双猫眼,透过午夜暗紫色的天空,我总能看到别人见不到的秘密。时间是很奇怪的东西,我从雾气颜色的变换中准确地指认出你所在的位置。傍晚时,有三个陌生的男子重叠着影子踉跄地走过窗口时,他们身边总是围绕着洋红色的雾气,据说他们每次在结完帐的小酒店里出来,都会遇见一棵在春天里映着桃红色的老槐树,春风拂面的傍晚,这雾气连同他们身上常年散发的酒气形成了一种迷茫的生活。再晚一些,一个丁香花一样的女孩子就会手拿酱油瓶冲出怒气满天的厨房,朝她经历过的污秽不堪的街道中缓慢走过,她脚上的人字拖伴着灰蒙蒙的雾气,在空气里只留下“踢踢塌塌”地声响,这时,你可以从我的眼睛里看到这个女孩子连同她生活的这条老街都被灰色的雾气包裹,确切来说,更像是灰色的雾气和老街挟持着这只瘦弱如猫的女孩。灰色,是一种不吉祥的颜色,而这种带有沉闷怨气的雾气,总让人感觉不愉快。
你有没有想过,昙花赶在夜里绽放时,周围的夜色应该是什么样的?实际上,在我没有遇到吉林的时候,也从不知道午夜的颜色原来是深紫色。
午夜的歌者
睡觉对我来说是一种灼伤,也就是说我不能停留在床上,我不热爱白色床单,我不热爱孤单。于是,午夜时,我通常走在城市的某个角落里。在橘黄色氤氲的灯光下,等待一朵昙花的开放,很长一段时间我迷恋于这样的静静等待,在一朵花,花开花谢的时间里,我偶尔也会忘记自己。这样自恋的小游戏一度让我认为,午夜应该是沉醉中朦胧的橘黄色,人们总在昏昏沉沉中看见一抹橘红色的暗淡之光,这光具有疗伤的作用,这光来自比远方更远的远方。我喜欢那种迷蒙里透出的哀伤,尤其在淅淅沥沥的雨夜。这就是午夜,我的午夜。
因为我无法入睡,我无法想象人们在熟睡时如何拥有一个完整的梦,我甚至想象不出人们那些温情,胆颤,小心翼翼,满头大汗的梦是如何产生如何消亡的。我只能当人们的倾听者,我听人说,梦是容易碎的。
所以,我更像一个流浪者,在午夜里寻找属于我的梦。我要寻找我失去的梦的碎片。
有一天,我走过一个小巷,这个小巷和千万个小巷一样,细小,纤长。每次走过这样的巷道,我总感觉里面藏着许多故事。这一天,午夜来得特别迟。我坐在巷口的台阶上,安静的等待时间的降临。
我听见一种歌声,在午夜里响起。吉他倒挂在天空,仿佛天空是一面不透风的墙。
那是一种男人久别家乡的声音,在他的歌声中,把风唱成阔大而温柔地一片暗紫色的云彩。是的,就在这时,天空中异常地出现一片蘑菇云,暗紫色的云彩是伤口的结痂。
“明天你还爱我么?”男人唱着歌词,悠长地音调,在小巷衰败的墙壁上几经碰撞后,男人在折射,反复轮回中唱着自己的故事,这故事,这歌声,如抽丝的茧,将他越裹越紧。
我走上楼梯,我想看看男人忧伤的脸庞。
我走到天台上,他站在边缘。他转过身,顺手拿下倒挂在天空中的吉他,自顾自地弹起来。
这样,我的视野就渐渐地弥漫过他,到他身后很远的地方。那里有一座无人知晓的山冈,山冈上长满了野花。有一个少年,在甜蜜地恋爱。他总是躲在大槐树下,等待路过的女孩。他学习在镜子上写下第一封情书,但他总是写了擦,擦了写。少年从镜子中看到自己的脸,被蓝墨水一次次地覆盖,他也被思念一次次地淹没。他知道,每写下一个字,他就失去自我一次。爱是多么卑微的事啊,他心里想道。可他无法料到,思念有如潮水,不分昼夜地向他汹涌地奔来。少年感觉自己闭着眼睛,也能写下最好的句子。镜子上的句子是那样柔软,是那样任性与倔强。它们在镜子上呈现出一种奇特的影子,那是背靠背的某种承诺,那是心贴心的问候。他看着那些镜子上的字,仿佛一个人的思念也是有影子的。他写下思念,他写下太阳与月亮,他写下四季轮回。他写下村庄的黎明与黄昏,他写下父母,写下兄弟姐妹,他写下问候,他写了许多年。“你还好么?”每一次,他都会在自己发着霉味的小木桌上写下,这第一行的问候。每一年,他都会收到堆积如山的信件,那些已经盖过邮戳的信件,像归乡的游子,过期的罐头,充满忧伤与腐朽的气息。于是,少年每年等待大雁回归的季节。他知道,她要回来了。
吉林
我叫吉林。这不是地名,而是我的名字。
我叫吉林,不是因为我出生在吉林,而是等待一个去了吉林的女孩。
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个痴情的人,二十五前,我就是上面提到的那个在镜子上写下第一封情书的少年。
我出生在南方,在我的老家,总是种着成行的枫杨树,我经常在放学的路上,和伙伴们穿越那些成群的枫杨树。那些日子里,你总会很容易遗忘一个人幸福的童年。真的。
后来我考上大专,到城市里学习生存的技巧,我的兄弟姐妹那个时候都很羡慕我,他们认定我,可以在大城市里大干一翻,开始我的人生。记得我走的那个秋天,全村的枫杨树都来为我送行,扁型的乔木叶在风中不断颤抖着,和我道别。
可是我却选择一条与他们遥遥相反的路。毕业后,我去了一所小学校里当老师。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喜欢孩子们的脸,因为,所有的情感都不会从他们的脸上流失。姐姐们不同意我留在凤岗教书,按照她们的说法,凤岗的山风太大,能把人好好的生活吹走。我不明白什么是好的生活,对于我来说,能留下那些瞬间的情感就是值得的事。
选择教书的另一个原因,是为了宁子,就是去吉林学舞蹈的美丽女孩。我只有留在凤岗才能在孩子中间成为另一个孩子,天真地等待她的回来。实际上,我知道宁子并不爱我。宁子是随舞蹈团离开村庄的,就在我等她的大槐树下,人们兴高采烈地为她送行。只有我看到她眼里那片不祥的紫色云彩,轻描淡写地游荡在这片热烈的土地上。这云彩像极了多年前我的那次等待,大槐树下,我冻着双手双脚直到午夜,寒风瑟瑟中,我看到一个四肢修长的女孩子牵了片淡淡的云彩向我走来。她压抑不住自己的喜悦,却丝毫没有注意到云彩的哀伤。
一个人的等待,如果变得长久就应该写信。我一直这样认为。我一直保持有写信的习惯,我将自己的往事告诉宁子,将一个个生活编成故事,把那些结在我心中的忧伤果实告诉她。宁子,在吉林。而我在凤岗。
宁子收不到我没有写下地址的信件。
写信渐渐演变成日记。我把秘密只告诉她。直到有一天,我发现,文字会唱歌。
有一天,我独自站在凤岗那片最高的山冈上,在迷宫一样的丘林地带,我沿着徨徨的小路,终于找到了那一个小山包。我自己练习给自己读信,读给自己听,也读给身边的栾尾花听,读给亲爱的宁子。字的抑扬顿挫,让我突发奇想,我试着用音节将那些文字连接起来。几乎同时,我发现了一种好听的声音,用音乐给自己唱情歌。
后来,凤岗的那片山冈上就出现了一个弹着吉他独自歌唱的男人。那个男人就是我。我对着阳光练习,我对着月光练习,我对着凤岗的栾尾花练习,我对着家乡那一片始终迷乱的枫杨树练习,我对着所有的思念练习。
这情歌,将我头上的那片紫色云彩的颜色越唱越深。
夜夜唱情歌
第二天夜里,我买了啤酒准备与男人畅谈。但是,我等了很久,男人一直没有来。没有音乐的天台突然变得空旷。没有人能在夜里歌唱,我内心中提醒自己。于是我自己喝完了那瓶啤酒。
许多天过去了,我再也没有见到男人。
于是我开始回忆他的故事。这么多年里,他一如既往地等待,习惯在暗淡的夜里独自歌唱。每当他歌声响起,总有一朵浮云长久地停留在他头上,那朵云是暗紫色的。
可是故事也可以有另外一个版本。
那个中年男人,在夜里弹着吉他。他本身就是多么忧伤的一朵浮云。第二天我再次遇到他。我没有惊扰他,我从他身边逃开。我要逃到橘红色的路灯下,我不要再听他的歌唱。
许多天以后,我惊异地发现我的猫眼没有了。绿色的瞳孔变成了深色,我再没有听到那歌声,而且我能够找到自己的梦。在梦里,我到了巷子的天台上,我将那把倒挂在天空的吉他拿下来,放在我温暖的怀抱中,犹如抱着一个女人。那女人叫,宁子。
以后的每一天,我都重复地做着同样一个梦。每天晚上,如果你来到我的身边,来到那条不知名的小巷里,你会发现一个中年男人,夜夜唱着情歌。
不要忘记他的名字,他叫吉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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