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赤裸地躺在马路上
时间:2008-09-06 作者:朱子青 点击:次
| 一辆中巴车满载着人，发疯似地冲过了红绿灯，压过了我的身体。 我在车压过我的身子的时候极力地想记住这辆车的车号，但失败了，我只模糊地记住了未尾的一两个数字，好像是7或者8，我绝望极了，脑海里是透过车窗玻璃映出的许多人的面孔，有很多面无表情，有一些似乎快意地笑着。在车轮经过我的肚子的时候，我明显地感到有人的脚尖在地板上使劲地揉了一下，像在踩一只蟑螂那样！我不认识车上的这些人，每一个面孔都显得陌生极了，所有人连同司机都似乎未觉察这场事故，他们都显得很平静，没有一个人尖叫。我多么希望车上有一个我认识的人，如果谁尖叫一声，那辆发疯了的车一定会停下来。但没有，一个人也没有。 我躺在马路上，鲜血在我的身边汩汩流淌，这时有一群乞丐围了过来，他们开始脱我身上的衣服，让我有些难为情，他们不动声色地剥光了我，我的手表，我的皮夹子，我的内裤，他们拿走了我所有的东西，一句感谢的话也没有说，最后一个女乞丐还嘲笑了我的***，说小得可怜。我想用手捂住，但我的手一点儿也不听使唤，我这才明白，我死了。我长久以来认为死是一件可怕的事，是十分疼痛的事，现在看来，死这件事简单极了，一点儿也不疼啊！ 我虽然死了，但羞耻心还活着，这时我盼着有一只狗吃掉我，不要让我在众目睽睽下被展览。正在这时，有两只流浪狗过来了，它们跑了过来，是看到了食物的那种急切与兴奋，这让我高兴极了。看着它们因为饥饿而瘦得皮包骨头的样子，还有脏兮兮的皮毛，心想着，我的身体足以让它们大快朵颐，足以让他们的肚子鼓起来，让它们的毛发出缎子一般的光泽。它们黑黑的鼻尖，嘴角有脏乱不齐的胡须，咧开的嘴角露出高高的牙齿，我兴奋极了。但接着让我失望的事发生了，他们只是嗅了嗅，就扭头跑了，其中的一只还在跑过马路时回头看了我一眼，它们的眼神中充满了疑怀与恐惧。我不明白，它们为什么不吃掉我，难道我的身上有什么异味，或者他们根本就不吃肉，它们想要的也是我身上的衣服，手表，或者钱夹子…… 天快黑了，我想天黑下来，别人就看不见我那丑陋的东西了，但这时路灯又亮了起来，这比白天更让我害怕，城市的夜晚十分的漂亮，那些漂亮的女人们似乎一下子充满了街道，他们在晚上才走了出来，或者因为夜色才使她们显得更加迷人可爱。她们的高跟鞋、随风摆动的连衣裙、以及身上的香水味都让人心襟摇荡。我不想让任何一个女人看到我丑陋的身体，可我的白白的肉体，黑黑的毛发，还有那个让人难为情的东西在灯光下那么醒目，这让我惊慌不已，我怕被一个认识的人碰上。每当女人的高跟鞋声声逼近，我就紧张地想坐起来，但怎么努力也无济于事，但我并没有感受到女人好奇的目光注视我。 马路对面是一个酒坊，每天都放一些关于酒的音乐歌曲，九九女儿红，红红的高粱酒，生死之交一碗酒……我的办公室窗户正好对着这个小酒坊，天天听着这几首老歌，都快烦死了。我希望她能放一些百听不厌的歌曲，比如《高山流水》，或者《二泉映月》。那天我去了这家小酒坊，我是准备着要吵架的，我都想好了理由。当我走近这个小酒坊的时候，首先闻道了一股酒香，等进到摆满各种各样大酒缸的酒坊时，似乎就有些醉了，也许那时候我已经死了。一个身体匀称但十分矮小的女人招呼着我，她的矮小让我感到有些出人意料，我难以置信地再三地打量了她的身材，同时我意识到了自己身体的高大，意识到了这个小酒坊的狭小与拥挤。这个小女人画了淡妆，见了我就关小了音乐详细地给我介绍每一种酒的度数，问我平常喝多少度的。我说要度数稍低一点的，她热情地取了酒杯，拔开一个酒缸的塞子，那塞子是用红布包起来的，然后用一个塑料提子要给我打酒，希望我品尝一下，我赶紧说少一点，少一点！其实我怕她拿的那个杯子是别人用过的，我是有洁癖的人，我不用别人喝过的酒杯，也不吃剩饭，但这个女人已经把酒高高地举起递到了我的手中了，我无法拒绝她的热情，只好一饮而尽。在这个女人的身后，一个棉布花门帘子挡住了房内的黑暗，这时我才体味到喉咙里有一种苦味，后来我就悻悻地就走出了小酒坊。这时候，我希望这个女人能走出她的酒坊，看看在她的酒坊不远处我的醒目的白森森的肉体，在她的面前我并不觉难为情，再说她是一个热情的人，一定会帮我的。我这样想的时候，似乎闻到了那股酒香，可是那个小女人把头伸出来朝我这儿望了一眼就很快地关了门，我看到屋子里有一丝儿红红的灯影，这时一阵夜风吹过，夹杂着秋天的悲凉，让我感到了十分地难过。 我开始想到了我的老板，我把希望寄托在了他的身上，我给他几乎在卖命一般地赚钱，他经常在夜晚出没，花天酒地。他的办公室有三个女秘书，每一个都如花似玉，早上很晚才来上班，她们每天到办公室就开始画妆，她们对着镜子不停地在脸上涂抹，不停地用手指拔弄头发，她们几乎忘了要给老板传递文件、报表、倒茶、擦拭桌子，她们常常连自己坐的办公桌都擦不干净，但是老板似乎并不在意这些，他给她们三个每个人都开三千块的工资，这多少让我与大多数员工心里不太平衡，但这有什么办法呢？这三个女孩这样精心的打扮似乎为的是晚上陪老板出去喝酒，老板有严重的肝病、肾病，大把大把地在吃药但仍然要花天酒地。我想老板会注意到我的，我不要他对我的生命负责，也不会因为我的加班出现车祸使他受到工伤赔偿的纠缠，我只希望他能将我的尸体打理一下，让我不要这样难堪，让我绝望的是老板直到夜晚三点还没有回来。 我想即然我已经死了，我一定会遇到在我之前去世的人，我的邻居，那个老太太，他的男人是一个医生，他给我看过病，那时候我一点儿精神也没有，淹淹一息的样子，我怀疑在我七八岁的时候就已经死了，那时候我老感到头晕，因为没有吃的东西，老感到身子轻飘飘的，走在大路上就像被什么东西挑在半空中。记得有一年，麦子快熟的时候家里的面缸空了，我想我可能真的要死了，母亲就在邻居的这位老太太家借了一盆面，我跟着母亲去的，老太太的脸色十分难看，母亲几乎是哀求的样子。老太太抖抖动索索地一碗碗地虚虚将面撒在我们的盆子里，母亲做好饭时我吃了好多，我感到自己活了过来，后来我却无法想起那顿饭的味道了。也许吃得太急了，也许那时候自己确实已经死了，至少是味觉死了。那一段时间我搬起自己的脚闻，一直闻不到臭味，我就认为自己的味觉死了。其次，那时候我十分喜欢阴暗的天气，我想也许只有死了的人才喜欢这样的天气。但那时我看不到自己的尸体，确实难以断定我到底是活着还是死了。现在我躺在马路上，躺在自己的血泊中，我才确确实实地感到自己死了。我想这位老太太再无情，也会来帮助我的，果然她就来了，她见了我不由分说就要她借我们的那一盆面，说她的那一盆面才让我吃得这样白白胖胖，我说我母亲在麦子收好后给她还了实实的一盆，母亲在还面的时候，将盆子的面压了又压，完全顶得上她借给我们的两盆面了！但老太太说我们没有还，而且说完就离开了，她说要找我的母亲要去！这真是让我欲哭无泪啊！ 这时我看到了母亲，母亲在我们家的窑洞里，他在幽暗的煤油灯下为我补衣服，我的衣服上到处是补丁，母亲难道不知道我在马路上，赤身果*体地躺着，她为什么一点儿也不着急呢？她一定要等缝好衣服后再来把我抱回去，想到母亲，我感到我的身子幼小极了，小得让过路的人几乎看不见。在马路上我就像在一张画上一样，但为什么没有一阵风能吹动我呢！我叫妈——妈——快给我盖上衣服，给我盖上衣服，把我的下身盖上！可母亲还在聚精会神地给我补衣服，又似乎在捉虱子，是的，是在捉虱子。我听得母亲用指甲挤得啪啪响，母亲的指甲上红红的有丝丝缕缕的血肉。我对母亲说，我等不及了，快一点，别让邻居的晓霞看到了。小霞从小一直在我们院子里拍皮球，她一定在等我回去拍皮球，她一次能拍一百多下，我只能拍几下，我希望她能一直拍下去，拍到她母亲叫她回家吃饭，可她拍到十三岁时，连皮球一起掉下了悬崖，她先于我死了，我伤心极了，真是天妒英才！世上为什么有那么多漂亮人儿，有那么多善良的好人就早早地死了呢？难道是上帝让他早早地进入天堂享福？母亲缝完衣服，捉完虱子，又开始端着煤油灯拿了锥子在墙缝里灭臭虫，我一直想看臭虫是什么样子的，老看不到，但我的身上老是被臭虫咬出红疹子。灭完臭虫母亲又觉得炕有些冰凉于是又下了炕去柴窑里揽了些树叶来烧炕，一时满窑里都是烟，连灶台上都是。我注意到锅台时，就闻到了一股牛肉香味，父亲站在锅台前，生产队的一头牛摔下了崖，队长叫了年轻力强的小伙子抬了上来，剥了皮，给大家分了，父亲分得比别人多，他一回来就迫不及待地煮牛肉。我感到我在大声地喊，但没有一点声音，我真想对母亲说，我不吃肉，这些年我吃腻了！我也不怕臭虫，不怕虱子，也不怕睡凉床……希望赶紧给我一件衣服，将我的下体裹住，不要让晓霞看到了。但母亲与父亲并不知道我赤裸地躺在马路上一样。 这时我想到了我的女儿，上幼儿园的女儿，还有经常加班的妻子，还有我们的那个旧房子，我准备了几次要重新装修一下的，但所有的钱在股票上已化为泡影，这让我们的生活变得艰难了起来，因为股市我的四肢很长时间来就变得冰凉，我觉得在大盘跌破2245点的时候我已经完全失去了知觉，那时候我已经死了，我掐自己的大腿根，一点也不疼，也掐过妻子的她也一点知觉也没有。在掐的时候孩子哭醒了，孩子的哭声挽救了妻子，并没有救我，我死的太早了，但我感到孩子的心灵一直哺育着我的的灵魂。可是这时候，孩子还在幼儿园，她怎么也无法入睡，她还在等我去接她，或者等妈妈去接她，等着我晚上给她讲白雪公主的故事，等着妈妈温暖的怀抱，她不知道我已经死了，就躺在幼儿园不远处的马路上。妻子也许被许多工作绊住了手脚忘了时间，也忘了给我打电话，家里的洗碗池里还有一大堆碗筷没有洗呢，洗衣机里堆了一周的衣服，床上的被褥有些乱，这一切都得等到周末处理。我的书桌上还有一个没有完成的长篇，我打算将这本书写好，出版然后送给孩子的老师，希望老师能喜欢这本书，以至于给孩子一些照顾。前两本书，老师不喜欢，没有看一页，有次接孩子的时我看到那本书上落满了尘土，躺在一堆废纸中，比我现在赤身果*体的躺在马路上的情况好不了多少。于是我就想写一本让老师喜欢的书，可是现在，我再回不去了，再也拿不起那支笔了，再也帮不了妻子洗衣服，洗碗了，再也不能给孩子讲故事了一切都没用了。 想想这一辈子，我没有使劲活，这是我死时最后一刻才明白的事，人是要使劲活的，只有这样才有可能感到自己是活着的，如果风来了随风倒，雨来了顺水流，任其自然的活，确实也没有意思的，爱不能死去活来，恨不能咬牙切齿，痛不能呼天抢地，乐不能畅快淋漓，各种器管的功能就会退化，所以像我这个连吵架的激情都没有的人活着与死了有什么区别呢？好在我现在确信自己真正的死了。 我开始认真地回忆过去，回忆我活着的日子，那时父亲种了一地的西瓜，我拉了西瓜到处叫卖，我越叫声音越大，走的路越长身上的力气就越多。在离我们家很远的一个村子里，一户有钱人家的女人看上了我，对我的父亲说要让我去给她当女婿，她有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儿，高中还没有毕业，我看上哪一个是哪一个！她家的那两个女儿水灵灵的，每次都要她妈妈买我的瓜。父亲有些犹豫，父亲不相信自己有能力给儿子张罗一门婚事，更不相信儿子自己能折腾个什么前途，但我却大喊了一声：卖瓜咧——转身就走了。是的，我不愿做上门女婿，那时候我的饭量大的惊人，父亲怕我吃坏了胃，母亲还是一个劲地让我吃，那时候我走起路来虎虎生风，尿起尿来能冲一个坑，与人打起架来不怕头破血流……现在想来我似乎只活了几天时间，呼呼呼，时间风一样吹去了我几十年的年华，吹虚了我的身子，吹弯了我的背，吹起了我的肚皮。而现在我成了一具烂肉，无人理会的烂肉，躺在马路上！谁能给帮帮我？清洁工、警察还是我的亲人…… 天快亮了，我感到四周静极了，那辆从我身上碾过去的中巴车车早已不见了踪影，那些剥去了我衣物的乞丐们唱着歌已经远去，还有那两条流浪狗，它们也消失在了夜色中，只有我一个人躺在这个城市的马路上。秋天来了，大地的深处传来一阵一阵悲凉的气息，还有诸多腐尸的气味，世界的温度在午夜降到了最低，让我的头发上结了霜，让我身上流出的血变成了白色，这些情景让我感到难以置信与恐惧。我知道路边有很多正在落叶的树，每一棵树我都叫不上名字，虽然我天天上班从它们的枝叶下经过，正如我记不住这疯狂的中巴车的车号一样，对它们已熟视无睹，而这些树对我有过熟悉的印象吗？这时候，我多么希望有一片落叶飘下来，挡住我丑陋的下身，虽然每一片叶子对我而言，如中巴车上的每一张面孔那样陌生，但我还是希望有一片温暖的叶子在午夜给我死者的尊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