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眼
2022-07-05 网友提供 作者:沈念 点击:次
傍晚,我爬上东门堤的闸头看落日的时候,瞎子三五结队地走过。他们的关系可以组合命名成兄弟、夫妻、朋友、情人。那些故作轻松的谨慎步子,踩着散落一地的斑斑砂砾,脚底蹦出咯哧的响声。他们的“目光”被一根摩挲得发亮的细竹篙牵引,敲打着回家的路,叮叮,哏哏,参差起伏,像曲乐单调的演奏练习,却掩饰不了内心的欢愉。 浑圆的红日垂钓着远处的河面,河道弯弯绕绕,在视线尽头浮出一小块镜面似的光。镜面坠地破裂,碎金般的光照晃着我的眼睛,有些锐利的疼。我不知道瞎子的眼睛是否也能感受到光的热情,火一般的跳跃。有时,我想象我是个瞎子,闭紧眼睑,摇摆脑袋,那些河岸边的房屋、树林、裸泳的少年,依然在我的眼幕留下一个个清晰的影像。我的目光悄悄尾随这些失明者,他们中的某一个,偶尔会转过来,翕动鼻翼,歪牙咧嘴,发出奇怪的笑声。是发现了我这个拙劣的模仿者吗?我啸唳一声,捡起一颗石块,掷向河面,一道抛物线滑落,消失在余晖的光芒里。 我不知他们如何度过这漫漫长生。但这突如其来的感慨,却那么真实地出自一个少年模糊而忧郁的内心。 我们全家从小镇搬离后,我的故乡就变成了这座小县城。河流穿过,把县城从中间劈成两半。石头垒筑的拱桥横跨东西,架通来往,桥下四季流水,桥上经常驻留着许多闲得发慌的大人和孩子看风景,还有那些以算命为业的瞎子。这些失明者肩上撂着个蓝色的褡裢包,一把小板凳,“蜗”在桥的人行石阶上,天晴下雨,撑开一把黑伞,绑在桥梁柱上。人们在桥上相遇,点头,交谈,脚底跶起的尘灰,扑满瞎子一身靛蓝的中山装。一天里总有几个游手好闲的人,蹲守在瞎子们身边,听他们给那些“送上门”的女人细掰前世今生、爱情婚姻、财富子嗣。这是那个年代在小县城生活过的每一个人都不会忘却的一道风景。 某一天,瞎子们搬进了政府搭建的安置房,一溜排小砖房,单门独户,坐落在东门堤上。打卦算命测名者,数着房墙上的数字,捡中自己要找的房号,低着头栽进去,坐在戴着墨镜的瞎子对面,几块钱可以聊上大半天。瞎子一旦开腔,时光开始收费。而更多的时光,他们就那么孤独地坐着,腰背挺直,怔怔地望着水泥墙壁。我从那些小房子前走过,突然会想起在某个外国电影中看到的教堂,孤独的瞎子扮演忏悔者和牧师的双重身份。这些瞎子的人生起点相离甚远,命运故事却差异甚少。看不见的世界,约束着他们生活圈的半径,看似很长。 曹瞎子的故事从很多人嘴里转述到我耳里。这个外貌平平的瞎子,惹人注目的唯一之处是他尖细的下巴上长着一粒肉痦子,痦子上又冒出三两根细长曲卷的细须毛。他被传说的理由是,某一天他的三寸不烂之舌,不动声色地鼓动一个有几分风韵姿色的女人离开了她的丈夫,继而委身于他。大人们口水四溅,道听途说的个中细节充满情色猜想。人人想探知真实的隐情,也许真相早被抛弃,每一个转述者都在游历一座虚构之城。此等艳事招惹诸多同行的羡慕嫉妒恨,既模糊又清晰的美丽,瞎子们习惯了得不到,却痛恨突然拥有的瞎子同类。曹瞎子何德何能,必是使了不少坑蒙拐骗的伎俩。不久,女人的丈夫找上东门堤,这个踩人力车的男人气急败坏地揪住曹瞎子的衣领,嚷叫声引来里外三圈幸灾乐祸的围观。曹瞎子喘匀几口气,扒开车夫粗糙的手掌,捋平被揪皱褶的衣领。车夫让一个瞎子的傲慢激怒了,挥动长臂扑过来时,曹瞎子的细竹篙抵达了车夫的喉结处,车夫点穴般怔立不动。据说在场的目击者谁也没看清瞎子是如何出手的,车夫硕大的喉结上下滚动,唾液咽吞,青筋暴凸,神色却瞬间黯然。后来有人猜测曹瞎子是伪装的武林高手,某某门派的隐秘传人,也不乏辗转打听登门拜师求艺之人,皆遭遇曹瞎子的冷淡回避。 那些无所事事的时光段落,我跟在几个从未想过知晓尊姓大名的瞎子身后。一个羞怯的少年,不确定是否能找到那个传闻中的曹瞎子,与高人的相遇是缘分,这是我从小听爱看武侠传奇的父亲讲述中出现最多的关键词。某个英俊少年家道中落受人欺凌或是仇人追杀流落江湖,命运几经曲折跌宕之后终有缘遇到一个拯救他的人。缘分是需要等待的。我想其实我是认识过那个曹姓瞎子的,他就在这一群瞎子里面,他们踟蹰的背影,需要我去辨认找出这位暗藏的高手。我想象过多种遇面的场景,但没有一个是我所坚定的。后来我怪罪自己的这份犹疑不决错过了相识的时机。我怀着深深的怯意,紧紧走在“曹瞎子”的脚步之后,而我们的距离却越来越远。 我曾试图探究他们失明的原因。遗传、患病、伤害,林林总总的天灾人祸,从父亲嘴里出来的那些说法,让一个少年无法填满写满疑问的沟壑。我睁开眼睛,看着呈现眼前的变幻世界,而失明者只能枯守一片漆黑。我常常追随至算命瞎子多数聚居的南堤巷,有半爿街巷,每幢瓦屋里都居住着至少一个失明者。他或她早出晚归,有笑有泪,有吵闹有沉默。春秋季节的晴好日子,他们喜欢搬把木椅慢腾腾地坐到太阳底下互相丢话,有位年老矮小的瞎子打开收音机贴耳一个说书人的拍案惊奇,边听边嘴里咂咂嚼着虚无的空气。有个中年女瞎子皮肤真熨帖,她把毛线球放在双膝间竹条发光的箩盘里,双手交织着渐渐拉长的衣袖。我突然发现这个小县城居然有这么多的失明者,正好端端地活着。他们貌似正常人的生活状态,让我诘问过父亲,父亲的回答是,“活着就是人生! ”我没有机会目睹这些失明者的伤痛情状,我知道他们不会永远是快乐的。这些晦涩的不明,在一场眼疾向少年时的我奔袭而来时,我被巨大的恐慌撞倒在地,仿佛真切触摸到失明者隐埋的伤痛。 在一次逗闹的游戏中我的左眼不慎被小伙伴用圆棍击伤,不轻不重,但第二天眼球开始充血,上下眼皮帕金森症般频繁眨动,视力在凝望一件物体时会跑光,丧失焦点的捕捉。医生蛮力翻开眼睑倒入生理盐水帮我清洗,挤入眼膏,一块方形纱布封住我的眼睛。我用另一只眼打量世界,头大幅度摆动,母亲训斥如风过耳,我享受着与平日不同的新奇。但新奇很快消失,取代的是惊马奔逃般的慌乱。夜幕降临时,我感到了眼力的不逮,磕磕碰碰的寻找,让我警觉到母亲的提醒。羞耻的白纱布在我脸上“生活”了一个星期,我睁大眼睛透过纱布感受亮光,时刻敏锐地感受眼睛的存在。我再也不像平时那样欢快,坐在东门堤的闸座上,我想象我真正失明的模样,热泪涌动,少年的心哭泣得那么无声却蛮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