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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马(6)



  四大水差不多在一个月后,才完全退去。

  地里的稻秧,已经全部死灭。到处烂乎乎的,几天好太阳一晒,空气里散发着一片腐烂的气息。

  邱二爷家的房屋,地基已被水泡松,墙也被水泡酥,已经倾斜,是非拆不可了。现在只能勉强住着。屋里的家具,十有八九,已被泡坏。邱家几代传下的最值钱的一套红木家具,虽然在第二天就被邱二爷和细马、桑桑打捞上来,弄到了油麻地小学的教室里。但却因浸了水,樵松了,变形了。

  这几天,桑桑就尽量与细马呆在一起。因为,他知道,道路一通,细马马上就要离去了。

  邱二爷不想再留细马多呆些日子了,对邱二妈说:“给他收拾收拾吧。”

  邱二妈说:“早收拾好了。你早点送他回去吧。”

  这天,一大早,细马就来桑桑家告别了。

  桑乔把手放在细马肩上很久:“别忘了油麻地。”

  桑桑的母亲说:“有空回来看看二爷二妈。”

  桑桑不知道说什么,就在那儿傻站着。

  细马上路了。

  大家都来送行。

  邱二妈只把细马送到路上,就回去了。桑桑的母亲看到了,对细马说了一声“一路好好走”,就转过身去看邱二妈。邱二妈正在屋里哭。见了桑桑的母亲说:“说走就走了……”泪珠就顺着她显然已经苍老了的脸往下滚。

  细马走后,桑桑一整天都是一副落寞的样子。

  邱二爷把细马送到县城,给细马买了一张长途汽车票,又买了一些路上吃的东西。邱二爷很想将细马一直送回家。但他有点羞于见到细马的父亲。再则,细马已经大了,用不着他一直送到底了。

  上车时间还早,两人坐在长途汽车站的候车室里,都默然无语。

  细马上车后,将脸转过去看邱二爷。他看到邱二爷的眼睛潮湿着站在秋风里,一副疲惫而衰老的样子。细马还发现,邱二爷的背从未像今天这样驼,肩脚从未瘦得像今天这样隆起,脸色*也从未像今天这样枯黑—枯黑得就像此刻在秋风中飘忽的梧桐老叶。

  细马将脸转过去哭了。

  车开动之后,细马又一次转过脸来。他看到了一双凄苦的目光……

  傍晚,邱二爷回来了。这天晚上,他和邱二妈感到了一种无底的空虚和孤寂。老两口一夜未睡。清淡的月光,从窗外照进来,也把窗外的一株竹影投进来,直投在他们的脸上。秋风一吹,竹子一摇,那些影子就虚虚幻幻地晃动着。

  一夜,他们几乎无语。只是邱二妈问了一句:“孩子不知走到哪儿了?”邱二爷回答了一句:“我也说不好呢。”

  第二天黄昏时,桑桑正要帮着将邱二爷的几只在河坡上吃草的羊赶回邱二爷家时,偶然抬头一看,见路上正走过一个背着包袱的孩子来。他几乎惊讶得要跳起来:那不是细马吗?但他不相信,就揉了揉眼睛,双脚不由自主地往前走着,仔细地分着:细马!就是细马!他扔掉了手中赶羊的树枝,翻过大堤,一路往邱二爷家跑。一边跑,一边大叫:“细马回来了!细马回来了…”

  桑乔正站在校门口问:“你说是谁回来了?”

  桑桑脚步不停:“细马!是细马回来了!”他一口气跑到了邱二爷家,对邱二爷和邱二妈说:“二爷,二妈,细马……细马……细马他……他回来了……”

  邱二爷和邱二妈站在那儿不动,像在梦里。

  “细马回来啦!”桑桑用手指了一下黄昏中的路,然后迎着细马跑过去。

  邱二爷和邱二妈急匆匆地跑到门口,朦朦胧胧地看到,大路上,真的有一个孩子背着包袱正往这边走过来

  等邱二爷和邱二妈跑到路口时,桑桑已背着包袱,和细马走到了他们的跟前……

  五细马是在车开出去一个小时以后下的车。

  车在路上,细xx眼前总是邱二爷的那双目光。油麻地的一切,也都在他心里不住地闪现。他终于叫了起来:“不好啦,我把东西拉在车站啦!”驾驶员将车停下后,他就拿了包袱下了车,然后坐在路上,又拦了一辆回头的车,就又回到了县城。

  当天晚上,一家人除了哭哭笑笑,就是邱二妈不时地说:“你回来干吗?你回来干吗?”就不知再说些其它什么。

  第二天,邱二妈看着随时都可能坍塌的房子,对邱二爷说:“还是让他回去吧?”

  细马听到了,拿了根树枝,将羊赶到田野上去了。

  几天后,邱二爷的房子就全推倒了。好好一户人家,眨眼的功夫,就只剩下一堆废墟。眼见着天气一天凉似一天,就临时搭了一个矮屋。一家人倒也并不觉得什么,日子过得平平常常、欢欢喜喜的。邱二妈仍是一尘不染的样子,在家烧饭、种菜,细马放羊,邱二爷有集市时就去集市上作他的檐客,没有集市时,就到地里做些农活。一有空,一家三口总要走过桥来,到桑桑家来玩。有时,细马晚上过来,与桑桑呆在一起,觉得还没有呆得过瘾,就站在河边边喊:“我不回去睡觉啦!”就睡在了桑桑的床上。

  一天,桑桑跑回来对母亲说:细马不再叫二爷二妈了,改叫爸爸妈妈了。”

  细马晚上再过来,桑桑的母亲就问:‘听说细马不再叫二爸二妈了,改叫爸爸妈妈了。”

  细马脸微微一红,走到一边,跟桑桑玩去了。

  油麻地又多了一户平常而自足的人家。

  但就在这年冬天,邱二爷病倒了。实际上邱二爷早在夏天时,就有了病兆:吃饭时,老被梗住,要不,吃下去的东西,不一会又吐出来。秋天将尽时,他就日见消瘦下来,很快发展到一连几天不能吃进去一碗粥。但邱二爷坚持着,有集市的仍去集市作檐客。他只想多多地挣钱。他必须给细马留下一幢像样一点的房子。入冬后的一天,他在集市上晕倒了,脸磕在砖上磕破了,流了不少血。是人把他扶回了家。第二天,邱二妈要找人将邱二爷护送到城里看病。邱二爷坚决地拒绝了:“不要瞎花那个钱,我知道我得了什么病。”夜里,他对邱二妈说:“我得了绝症。细马他爷爷就是得的这个病。是根本治不好的。”但邱二妈不听他的,到处求医问药。后来,听说一个人吃中药把这病吃好了,就把人家的方子要过来,去镇上抓了几十副中药。这时,已是腊月了。

  这天早上,细马没有放羊,却拿了一把镐、一只竹篮离开了家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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