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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谢库瑞(2)



    好吧,我来告诉你们一个秘密:那儿,在弥漫死亡气息的房间里,引起我欢愉的不是嘴里的东西。当时,趴在那里,整个世界在我唇间颤动,然而引起我欢愉的却是我的儿子们在庭院里互相吵咒骂的快乐唧喳声。

    那时,我的嘴正忙着的时候,我的眼睛瞥见黑用一种全然不同的眼神望着我。他说他永远不会再忘记我的脸和我的嘴了。他的皮肤闻起来好像我父亲湿霉的旧书,宝库中的灰尘与布匹的气味渗入了他的头发。我全放纵了自己,拥抱他的伤口、他的刀痕与瘀肿,他像个孩子般呻吟,一步一步远离了死亡。然后我才明白,我甚至会更加依恋他。仿佛一艘阴郁的船只,胀饱了风帆逐渐加速,我们愈来愈急促地***,带着我们大胆地航向未知的海域。

    黑对这些海域了若指掌,即使躺在濒死的病榻上,也能驾驭自得,从此我知道他过去曾多次往返这些海面,天晓得是与什么样低贱的女人。迷乱中我已分不清自己亲吻的手臂是我的还是他的,嘴里吸吮的是我自己的手指还是我整个的生命。陶醉于欢愉和伤口的楚中,他透过半闭的双眼,检视着前方未知的世界。偶尔,他会温柔地用双手捧起我的头,难以置信地凝视我的脸,一会儿仿佛在详一幅图画,一会儿又好像看着一个明格里亚娼妓。

    达到欢愉的顶点时,他狂叫一声,像是在纪念波斯与图兰军队争战的寓言图画中,传奇的英雄被一剑斩成两截时的哀号。想到整条街的邻居都可能听见这声叫喊,我骇惧不已。然而就如同一位真的细密画师,在灵感高xdx潮的刹那,一方面顺从安拉的引导握笔挥毫,一方面仍然能理智地控制整幅画面的形式与构图,黑即使在狂喜的顶端,也能继续从心中一角校正我们在茫茫大海中的位置。

    “你可以告诉他们,你正在给们父亲的伤口抹药。”他喘着气说。

    这句话不仅象征了我们情欲的色彩——处于生与死、禁忌与乐园、绝望与羞耻的临界点——日后也成为了我们情欲的借口。接下来的二十六年里(直到有一天早晨我挚爱的丈夫黑心脏病发倒在井边猝逝),每个中午,当阳光从百叶窗间渗隙透入房里时,我们就***,并且最初年是伴着谢夫盖与奥尔罕的玩耍声,我们也总是称它为“给伤口抹药”。就因为这样,我嫉妒的儿子——我不希望粗暴而忧郁的父亲出于一时嫉妒,责打他们——才得以每晚继续与我同床共枕多年。所有明智的女人都知道,与其和一位被生命击垮的忧郁丈夫同床,还不如和自己的孩子相拥而眠,这要愉快舒适得多。

    我们,孩子们和我,幸福快乐,但黑却快乐起来。最明显的原因,在于他肩膀和脖子上的伤口始终没能痊愈。我挚爱的丈夫从此“残废”,我听别人这么形容他。不过,除了外表受影响之外,这并不会使他的生活变得艰难。我甚至听过几个从远处看见他的女人形容他长得英俊。然而事实上,黑的右肩比左肩低,脖子始终怪异地倾斜到一边。我也听说过一些流言,大意是说:像我这种女人,只能嫁给一个她觉得比自己卑的丈夫;而且,就好像黑的伤是他郁郁寡欢的原因,同样地,这也是我们两人之间的幸福秘诀。

    然只是流言,但流言中也许也含有一丝真实的成分。除了遗憾和无奈自己无法在奴隶、女仆和侍从的簇拥下,骑着高挑的骏马,昂首阔步走过伊斯坦布尔的街道——艾斯特总认为这是我应得的待遇——偶尔我也会期盼拥有一位勇敢而强壮的丈夫,期盼拥有能够抬头挺胸睥睨世界的丈夫。

    无论真正原因为何黑始终沉浸于忧愁当中。由于知道他的悲伤丝毫无关乎他的肩膀,因我相信,必定是某个忧伤的邪灵占据了他灵魂的阴暗一角,使他情绪消沉,就算在我们共赴云雨的极乐刹那也挥之不去。为了平抚心中的邪灵,有时他会喝酒,有时凝视着书本中的插画,投身艺术鉴赏;有时他甚至会与细密画家们泡在一起,和他们一起追求漂亮男孩,流连忘返。有一段时间,他很喜欢与画家、书法家和诗人们聚在一起狂欢作乐,吟诗弄词,以各种双关、比喻或文字游戏自娱娱人。也有一阵子,他抛开一切全心投入工,在驼背的苏莱曼帕夏的行政部门替自己谋得一职,成为政府职员,负秘书工作。四年后,苏丹陛下逝世,继任的苏丹麦赫梅德对艺术毫无兴趣。从此以后,黑对绘画和装饰的热情从原本的公开颂扬,转为私底下的秘密追逐。有些时候,他会打开我父亲遗留的手抄本,带着罪恶感和伤感,望向一幅帖木儿之子时代绘制于赫拉特的图画——是的,席琳瞥见胡斯莱夫的肖像,一见钟情——对他而言,欣赏图画不像是参与一场至今宫廷内依风行的才华飨宴,而仿佛停驻于一个早已尘封在记忆中的甜美密。

    苏丹陛下即位的第三年,英格兰国王送给了陛下一个神奇的时钟,上面装着一个风箱乐器。一个英国代表团费好几星期的辛劳,拼装起各式各样他们从英国带来的零件、机械、图案和小雕像,终于组好了这座巨大的时钟,将它竖立在皇室御花园一个面向金角湾的斜坡上。大批民众蜂拥围观,有的聚集在金角湾的斜坡上,有的乘着轻舟,带着震撼而敬畏的心情,众人争睹真人大小的雕像与装饰在巨钟的嘈杂音乐声中,互相牵引、移动;雕像们随着节奏自动翩翩起舞仿佛它们是活生生的真主造物,而非他仆人的创造。时钟报时的鸣声好像敲响一座大钟,远远传遍全伊斯坦布尔。

    黑和艾斯特分别在不同的场合告我,这座成为全伊斯坦布尔愚夫愚妇惊奇焦点的时钟,不出所料因为象征异教徒的力量,成为虔诚教徒和苏丹陛下的眼中钉。这样的闲言闲语很快地甚嚣尘上,直到一天半夜,苏丹艾哈迈德,苏丹麦赫梅德的继任统治者,得到安拉的启示,抓起长矛从后宫跑下御花园,把时钟和上面的雕像砸了个粉碎。告诉我们这个小道消息的人还说,苏丹陛下在熟睡中看见了我们的崇高先知沉浸于圣光里的神圣脸孔,这位真主的使徒警告陛下:如果苏丹陛下放任不管,让他的臣民尊崇模仿人类、意图取代安拉造物的图画或雕塑,那么他的帝国将会背离天的旨意。他们还补充说苏丹陛下抓起长矛的时候梦还没醒呢!苏丹陛下也向忠诚的历史学家口述了这一事件,内容约略如此。他找来书法家,赐予他们大笔黄金,编纂这本名为《历史精髓》的手抄本,不过没让任何细密画家给它画插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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