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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尔德的气味

走进王尔德,仿佛走进一个欧洲贵族的后花园,乱花渐欲迷人眼,让你沉醉不知归路,简直一不小心就要倒在迷迭香旁做梦千年。
  说他优雅几乎是不负责任的搪塞,因为优雅过头了;说他睿智也适足反衬评论者想象的苍白,因为睿智过盛了;说他美妙等于端出一碗白开水,因为美妙过分了。喜好摆出一副精明的鉴赏者姿态的人碰见王尔德是要意乱神迷了,曾经的口吐莲花要衰败到如一池残荷。因此,聪明狡猾如博尔赫斯者就云遮雾罩似地说:“王尔德……使人想起艺术的概念就如精选的、秘密的游戏——休.维雷克的挂毯和斯蒂芬.格奥尔格的挂毯方式——以及诗人就如一个勤奋的人造魔鬼,就是使人想起19世纪疲惫的黄昏和那令人压抑的温室和化妆舞会”。这种诗意和雾霭等量的语言显然极不厚道地要置读者于阿拉丁的魔毯上了。与其祭出这么一长串几如王顾左右而言他的精妙夸饰,还不如来这么一句爽快——读王尔德好比焦渴少年看黄碟后做了春梦,妙处难与君说!
  爱尔兰古代有个伟大的诗人,才华横溢,据说走到灌木丛里,就能随口吟出一首关于灌木丛的好诗。有次行路遭遇雷雨,他跑到一颗树下躲雨,就写了首诗感谢树的遮盖,一会儿雨水穿透树木打湿了他,他马上转变立场,写了首骂树的诗歌。如此倚马可待的敏捷的诗才,要是被“两句三年得,一吟泪双流”的贾岛碰上了,估计会有惨遭被换头的危险,又好比木讷、笨拙的中国足球队碰上了西班牙,结果又会怎样的不堪。爱尔兰这位诗人出现在传说当中,已染了一身几代好事者或恰好或蹩脚的涂饰,然爱尔兰究竟是盛产文艺天才的国度,这个连空气都很文艺的国家,为我们奉献了诸如叶芝、乔伊斯、王尔德这样不世出的大作家,而三者之中,最数王尔德距离那位传说中的前辈近了。
  王尔德,一个才华像唐家山堰塞湖随时要决堤,随时造成想象和妙语如水灾一样泛滥的作家,唯美的让人好比遭遇一场十一月旷野里的秋雨。
  
  而王尔德是不幸的,这种不幸来自先天——他的男同性恋的性取向。
  中国的文人一失意,或遁逃山林,或装疯卖傻,花样简单。而欧洲的文人墨客要幸福的多,他们流行三样东西,一是吸毒,柯勒律治、济慈、波德莱尔都是瘾君子,那曾经吐出多少绝妙好诗的唇齿常因吸毒嘶嘶作声;二是嫖妓,歌德、福楼拜、奈保尔都寡人有疾寡人好嫖,就连乖僻到像一只小松鼠的卡夫卡也曾几回回勾栏曲巷不知返;三是好男风,有断袖之癖的一拉一长串。吸毒催生恶之花,嫖妓促进服务业发展,而男风,这是一条更偏僻的歧路,走的人不多,但每每见到那些孩提惯穿女装的作家,兰花指轻轻一挑,雌兔似的眼迷离,往往在地上画一道香艳的光影,使人如在断肠谷碰见情花,又爱又怕。
  这本《自深深处》就充满了同性恋的气味,或者说一种细腻的、湿漉漉的、古典主义的气味——王尔德的气味。在南昌青苑书店看见这本书的时候,眼睛霍地一亮,紫罗兰色的封面,雅致的书名,都让人如见紫衣女子,再一看,竟然是王尔德作品,原先翻译更为平淡无味的《狱中记》是也。当下拿了。
  1895年5月25日,状告昆斯伯里侯爵的王尔德被侯爵倒打一耙,揭露了他和侯爵之子道格拉斯之间的同性恋关系,被冠以“严重猥亵罪”而锒铛入狱。这本书就是王尔德在雷丁监狱(1897年1-3月)写给道格拉斯的一封长信,是用“一种蓝色有监狱戳记的四开纸”写成的,写了二十多张,信中,王尔德仔细回顾了他和男朋友道格拉斯之间的爱与恨,并温柔地批评了道格拉斯的性格缺陷,诸如太乱花钱,太自私,太让王尔德无法拒绝等等,所谓“连悲哀中之最轻者,损失中之最小者都拿出来与你斤斤计较”。这种回顾和反省是全面性的,好像一场郑重其事的革命,要将原先的一切翻个底朝天。估计王尔德写此信时,两手握着鹅毛笔,一心沉陷于往事,是要噼里啪啦直掉眼泪的,因为从字句当中完全可以看出,这是一颗怎样脆弱、优美而耽于天真的心灵!
  
  王尔德是唯美主义巅峰上的皑皑白雪。唯美主义天生就是乐观主义,无论世道如何黑暗,命运怎样凄惨,唯美主义者总能让人吃惊地从淤积的苦闷当中探出清新的头来,呼吸的也仍是干净的空气和想象,而不会像厌世者一般摆出苦瓜脸,哀叹万古如长夜,自己则俨然一条封在干枯泥块中的小泥鳅。
  因此,在这封信当中,尽管那信纸曾在无数月夜浸透了太多作家的眼泪,屡次要被作家愤怒的双手撕成碎片,但专程来领略一个笔可点石成金的大才子是如何将满腔如火凝结成一个个恶毒的字,把句子打造成一条条充满利刺的荆条的读者是要格外失望的了,我们在这里看不到才子金刚怒目的尊容,我们几乎是站在一个满腹柔情又满腹怨气的低眉菩萨前面——当然,那眉头是皱的如两条受伤的黑妖蛾。王尔德是太温柔、高贵了,以至于像个语言洁癖患者那样,即使是咒骂,也要骂的很文艺,很才气,很温婉。信中,王尔德除了细数道格拉斯的自私、无情无义和太会花钱外,还用了大量篇幅谈论了人生、文学和美。虽然这些短章是王尔德痛苦反省的结果,但如果不厚道点,也几乎可以揣测王尔德这样做的动机仍是企图强化道格拉斯对他的爱慕和崇拜——一种坚韧的、无孔不入的自恋心理在作怪。文字是镜像,真实的是镜里的那个。
  电影大师塔可夫斯基说过:“一个美丽世界,以其和谐的感性和理性,以其高贵和自持来赢得我们的心”。《自深深处》充满了和谐的感性和理性,充满了高贵和自持,因为王尔德就是一个和谐的感性和理性的化身,一个在高贵中堕落在堕落中自持的特异现象。这也许就是吸引读者能从头看到尾的原因,当然了,那些志在像捡钱包一样在字里行间搜索八卦信息的同志例外。
  不过,这本书的一大魅力仍在于王尔德语言的美妙。王尔德是一个19世纪末欧洲著名的妙语警句批发商,看过《坎特维尔庄园的鬼魂》、《快乐王子》以及《说谎的艺术》等文章的人都应拼命点头称是。博尔赫斯说“我们难以想象,世界上没有王尔德的警句会怎么样”。这个夸张的评论让人想起李贽当年点评《水浒传》的话——若令天地间无此等文字,天地亦寂寞了也!
  我常想,王尔德正是贾宝玉一般的纨绔子弟,倘若怡红公子活动范围再大些,不仅仅局限在小小的大观园与几个小才微善的女生厮混,那么,很有可能,贾宝玉就是东方的王尔德,翩翩佳公子,才华惊世,要让天妒人怨的。
  
  “英伦倜傥生,尔德特高妙”,爱尔兰人一进入文坛,不几年就开始了他漫长的颠倒众生的写作之旅,涉足唯美主义后,即成为唯美主义的领头人,转入颓废主义文学创作后,又成了颓废派的盟主,经常身着奇装异服,出入各种场合,最擅长以惊世骇俗、极富颠覆性的妙语倾倒众生,一时间迷倒无数痴男怨女,是那个时代独一无二的宠儿。不料却喜欢男生,1886年,32岁的风流才子爱上了17岁的男生罗斯,1891年,37岁的他又喜欢上了22岁的牛津学子道格拉斯勋爵——即《自深深处》的收信人,从此开始了他和道格拉斯那“坎坷不幸、令人痛心疾首的友谊”,这是爱尔兰才子的人生重大转折点,“碰上你,对我是危险的,在那个特定时候遇上你,对我则成了致命”,“你冲进我的范围,篡夺了一个你既无权又无资格占据的位子”,但有什么办法呢,王尔德自己说过“我什么都能拒绝,诱惑除外”。王尔德,这个全欧洲多少美女少妇的梦中情人,却甘愿夜夜和一个男人在床帏间打造人生的不测深渊。
  在《自深深处》中,王尔德说自己被“一个贱人搞得我自己也要成为贱人了”。一个倾国倾城的、风华绝代的大才子沦为一个身败名裂的阶下囚,可以想见,这对他的打击是多么大,在瓦兹华斯监狱,他一心想死,不料身体好转死不了,他又决定“出狱当天就自杀”,但随后他又更换念头,决定顽强活下去,“像君王坐在宝座上那样,坐定愁城,永不再微笑”。旷达是少见的,在苦难的荆条上舔出人世的炎凉而心生悲悯才真正的伟大,柔软的顽强比炽热的顽强更彻底,柔软有信念为基础,炽烈不过瞬间呼啸而过的血气方刚。王尔德说,“神是奇怪的,他们惩罚我们,不但因为我们的恶行和堕落变态,也因为我们的美好和善良”,而“生活的真谛就是受苦”,“悲怆乃生活和艺术的终极类型”。有了这样的信念,王尔德才没辜负唯美主义带头大哥的身份,如一时间真想不开,以头撞墙,头破血流惨死在狱中,这种结局太有现实主义的伧俗了。
  谦卑,是藏在人性深处的宝藏。王尔德说这是他达致的终极发现,是生命中柳暗花明的起点,从此,狱中的硬板床、恶心的食物……使悲哀显得怪异的丑陋衣服,静默,孤单,屈辱,王尔德都一一将它们转化为属灵的精神体验,“肉体的每一丁点降格,我都必须设法变成灵魂的精神升华”,这几乎就有着一个看破红尘、顿悟道法的高人的样子了,但看到这里,我忽然很不厚道地想到了里尔克的一句名言——有何胜利可言,挺住就意味着一切!
  相比之下,里尔克显然更深刻更悲怆,但王尔德是个唯美主义者,他不可能拥有里尔克的视角。什么是唯美主义呢,王尔德说:爱比恨美!
  此信的开头和结尾,都暴露出王尔德心灵的极度柔软,或者说,“我什么都能拒绝,诱惑除外”这句话蕴蓄的性格缺陷已深到骨子里去了,信的开头说:“经过长久的、毫无结果的等待之后,我决定还是由我写信给你,为了我也为了你。因为我不想看到自己在漫长的两年囚禁里,除了使我通信的传闻外,连你的一行书信,甚至一点消息或口信都没收到”,结尾说,“当六月的玫瑰开的如痴如狂时,要是我觉得行的话,会通过罗比安排,在国外找个宁静的小城同你会面”。依然不能斩断情跟,明知情花有毒,仍痴痴地扑了上去。
  王尔德说:一个人,不能永远在胸中养着一条毒蛇,不能夜夜起身,在灵魂的院子里种栽荆棘。但是,在他入狱期间,他的悲恸的母亲去世了;出狱后,在妻子和让他身败名裂的道格拉斯之间,他还是选择了后者,继续糜烂生活,以至于妻子在一年以后凄凉死去。王尔德不知道,他的胸中没有毒蛇,毒蛇进了他的亲人的胸中,他的院子没有荆棘,荆棘遍布了他的爱人的生命。
  1890年11月30日,王尔德病逝于巴黎的阿尔萨斯宾馆,46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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