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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麻雀(9)



  有人叫落幕,有人叫别落。幕伸伸头,缩缩头地落下来。

  斑玛措站在舞台中央。她知道第一个走向她的是谁。果然,是副政委。她先发制人,扭头便说她要求退伍。

  所有的人都没想到斑玛措会想退伍。她家乡多苦啊,她该是铁了心要当一辈子兵的人。

  演出结束一个首长说话了。说人家还没唱完呢,你大幕就落下了。人家唱得多好,那才带劲!

  斑玛措以为自己的阴谋得逞了,可以回草原了,听这首长如此热烈的表扬,她知道所有努力可能又白搭了。

  王林凤把斑玛措叫到礼堂后面的儿童乐园,问她是不是真想回草原。斑玛措看王老师一眼,竟没有说话。她想不通自己是怎么回事,一看见王老师轻微作痛的眼神就乖下来。对王老师,她不知自己是太怕了,还是太恨了,她在这小老头面前总是反常,准备好的伤人的话到嘴边就变了。

  王林凤又说假如斑玛措不是在胡闹,而是真的不习惯城市生活,他可以帮她讲两句话,争取一个病残退伍。不过可惜了,小老头顿一会说:“今晚你安了心要胡闹,不过你反而找到了位置。只要再巩固巩固,你就是个优秀的独唱演员。”

  斑玛措老老实实听他说,原以为自己会抢白他:我听到“位置”就要吐!却没有。她想这么好欺负的小老头,在他面前,她怎么就是个翻不了身的农奴呢?

  王老师说:“我真为你高兴,”他背对着她,点上香烟。

  斑玛措偷偷瞟他一眼,见他的肩动得有点异样。

  “王老师。”她哑声叫道。

  王老师还是背对着她,一大口一大口抽烟。

  斑玛措从水泥台阶上跳下来,走到他旁边。他果真在流泪。她在心里对自己说,他们汉人就是这样,动不动流眼泪,男的女的眼泪都多。他们汉人的眼泪是收买人心的,她老乡这样说。但斑玛措劝不住自己,自己为王老师的眼泪肠根子都疼。

  王老师把她哭得好慌,也好窘。等了一会,王老师好些了,她想说王老师,我笨得屙牛屎,唱不好,你就到领导那儿为我说个情,把我当个狗屁放了吧!(她从复员老兵那儿学来的俏皮话)但话一出口,却成了“王老师,那我就不走了。”

  斑玛措又恢复了正常的声乐训练。女兵们发现她动作、步伐、神态很快变得秀气起来,吃水果也会在下巴下接一块小手绢。最大的变化是她突然染上了洁癖,每天洗头洗澡。有人偶尔在浴室里碰见她,见她用把尼龙板刷浑身上下地刷,刷得皮肤通红,轻度灼伤似的。女兵们在几个月之后说,斑玛措硬是把皮肤给刷白了。现在她穿一件黑毛衣,额前留一蓬刘海,辫子别在脑后,生人头一眼已看不出她是个藏族女娃了。

  中午她总是搬个凳子坐在院里晾洗净的头发,有时碰到怀了身孕的小蓉便把头扭开。两人的反目一直持续,从小蓉怀孕到分娩。小蓉坐完月子回来的那天,把两个红鸡蛋塞在斑玛措手里,娇嗔地斜她一眼。斑玛措满脸涨红。

  何分队长回来是领队下连演出的。她为刚满月的儿子订了牛奶,就扔给了丈夫的父母。满嘴“龟儿、狗日”的何小蓉在大节上总是出手漂亮。

  下连队演出是每年初冬的任务。冬天开始,部队进入冬训,常常有大型军事演习。从总体上看,文工团的演出队是军事演习的一部分。

  让斑玛措唱《翻身农奴把歌唱》是王林凤的主意。但他马上发现她唱得平庸,观众反应也平平。他认为斑玛措主要是欠缺舞台经验,不懂得施展魅力,她的大眼睛要像何小蓉那样一上台就变成一千瓦,还带钩,那一定比何小蓉还牵魂摄魄。领导们也觉得斑玛措的独唱不到火候,便取消了她的演出。王林凤让两位音乐创作员专门为斑玛措写歌,根据她的嗓音特色和音域设计曲调,又找来萧穗子,逐句地帮她理解歌词。歌词和曲调对斑玛措来说显然太复杂了,她听着穗子口若悬河地分析、发挥,麻木的面孔后面是疯转的脑筋,但仍捕捉不住一个实在的意思。根本不像“桃树把你的心偷去了,酥油灯点的是我的心”那样明白。

  萧穗子认为斑玛措的理解力差劲是因为汉语水平低。她开始给她上文化课,每天学两句毛主席诗词。行军队列里,穗子把生词写在一张纸上,贴在背包上,斑玛措跟在她后面念“横、横、竖、横……”到一个大宿营地,穗子总给她测验,她回回不及格。但她非常卖力,抓笔的手指掐得死紧,指甲都掐白了。

  演出队每晚演出,斑玛措比所有人都忙。灯光组抓她的差装灯拆灯,服装组支她抬箱子,道具组也使唤她递道具。她做这类杂事很灵,体力又好,天天落表扬,于是积极得要命,主动找更多、更重的杂事。男兵们乐得省力气,让斑玛措一人扛地毯;她弓着身,上半身和地面成平行线,一大卷地毯顺着她脊背直拖到地面,步子跌撞而沉重,一个地道的农奴形象。

  这天晚上何小蓉在独唱前被奶水胀得哭起来。女兵们全冲着她两个明晃晃硬邦邦的Rx房傻眼,胆大的上去挤了两把,一滴奶也不出来。小蓉的吸乳器丢在上一个宿营地,还没顾上买新的,这时她对束手无策的女兵们说:“狗日结啥子婚嘛,都是男的快活女的死受!”她两个巴掌在Rx房上乱打,脸上的脂粉被泪水和成了五彩稀泥。

  这时斑玛措气喘吁吁地出现在作女更衣室的帐篷口。她的破军装撕下了个半个肩,脸上头上全是灰垢。小蓉一抬头,奇怪地安静下来。斑玛措看着小蓉,又去看那对随时要爆炸的Rx房,慢慢走过来。小蓉和她尚在冷战,双方都不知道怎样和解。小蓉此刻看着她,眼泪还是很多,却只是默默地流了。她明白牧畜出生的斑玛措了解雌性生物此刻的痛苦。这一群女兵中,唯有她是了解这痛苦的。她什么也不必跟她解释,她全了解。也唯有她,真正在为痛苦的她做伴。不知怎么一来,小蓉把头抵在了斑玛措的小腹上,用力摩擦。

  斑玛措抱起小蓉,把她重又安置在椅子上。然后她跪下来,手里抓住一个茶杯,泼出去剩茶。她的手轻轻在小蓉的Rx房上摸着,紫色血管疼痛得微微鼓凸出来。娇小美丽的小蓉,却有着庞大不美的Rx房,天下哺乳期女人的Rx房,***周围一圈粗大的颗粒,***顶尖上布满怪状的纹路。斑玛措的手老练地挤动,顺着乳脉,一下一下地。小蓉的痛苦立刻缓解下去,她累了一样微垂下眼帘。乳汁不畅快地流出来。斑玛措对小蓉说:“恐怕不行,挤不出来。”

  小蓉看着她,由她全权负责那样看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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