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都叫我“蝴蝶”(3)
时间:2022-06-08 作者:奥尔罕·帕慕克 点击:次
我向安静聆听的黑解释这个场景的细节:西亚乌什为了向他的兄弟们报仇所做的准;他烧毁了自己的整座宫殿、所有财产和物品;他温柔地辞别了妻子,跨上马背,前往战场;输掉战争之后,他被人抓着头发在地上拖行,然后面朝下地摔在了土里,“和你现在一模一样”,一把刀子抵住他的喉咙;战败的国王满脸是土,聆听俘虏的敌军与他的朋友间爆发争执,辩论究竟该杀了他还是放了他。接着我问他:“你喜欢这幅插画吗?葛如伊从背后袭击西亚乌什,就像刚才我对你一样。他压在他身上,拔剑抵住他的脖子,手里抓着他一大把头发,然后割开了他的喉咙。殷红鲜血即将喷涌而出,先在干燥的地表激起一阵黑烟,然后那里就会绽开出一朵鲜花。” 我安静了下来,我们可以听见远处的街道上艾尔祖鲁姆教徒们的奔跑惨叫声。霎时间,屋外的恐惧使们两个互相堆叠在一起的人靠得更近了。 “然而在那些图画中,”我更猛力拉扯着黑的头发,补充说,“可以察觉到,画家难以用优美的手法呈现出两个男人虽然互相憎恨、身体却和我们一样合而为一的样子。那些图画似乎满溢着斩首之前的那种背叛、妒忌和战争的混沌氛围。即使加兹温最伟大的画师,在画两个压在一起的男人的身体的时候也会犯难,所有的东西都会画得乱成一团。相反,你和我,你自己看,我们就优雅俐落得多。” “刀锋刺我了。”他呻吟道。 “我很感激你跟我说话,亲爱的老兄,可是没这回事。我始终非常小心。我绝不愿意做任何事来破坏我们优美的姿势。在爱情、死亡与战争的场景中,伟大的前辈大师们就像描绘一个身躯似地画出交缠在一起的身躯,这仅能从我们的眼中引出泪水来。你自己看:我的头靠在你的颈背上,好像是你身体的一部分。我可以闻到你的头发和脖子的气味。我的双腿分别压在你的两条腿上,直直伸长与你的腿互相契合,外要是看见了或许会误以为我们是一只优美的四腿动物。你有没有感觉到我的体重均匀地分散在你的背和屁股上?”又是沉默,但我没有把刀子往上推,因为这么一来真的会把他刺流血的。“如果你不打算开口,我可能会忍不住咬你的耳朵。”我说,朝那只耳朵里呢喃。 从他眼里,我看出他准备说话,于是再问一次同样的问题:“你有没有感觉到的体重均匀地分散在你的背和屁股上?” “嗯。” “你喜欢吗?”我说。“我们是不是很美?”我问,“我们是不是就像前辈大师的经典画作中,那些以极其优雅的姿势肉搏厮杀的传奇英雄一样美?” “我不知道。”黑说,“我从镜子里看不见我们。” 我想像我的妻子正在隔壁房里,借由不远处那盏咖啡馆里的油灯流泻的光芒,观看我们。一想到这里,兴奋得忍不住想咬一口黑的耳朵。 “黑先生,你为了盘问我,手持匕首,强行闯入我家,侵犯了我的隐私。”我说,“现在你感觉到我的力量了吗?” “是的,我也了解到你有权这么做。” “那么,现在,继续问我任何你想知道的问题。” “形容一下奥斯曼大师是如何抚摸你的。” “我在当学徒的时候,比现在柔弱、纤细而漂亮得多,那个时候他会像我骑在你身上一样骑在我身上。他会抚摸我的手臂,有时甚至会弄疼我,然而因为敬畏他的学识、他的才华与力量,因此他的行为也让我很高兴。我从来不曾对他心存任何邪念,因为我爱他。对奥斯曼大师的爱引导我热爱艺术、色彩、纸张、图画与彩饰之,以及画中的万事万物,进一步衍生为对整个世界及真主的热爱。奥斯曼大师就如同我的父亲。” “他时常打你吗?”他问。 “就像一位父亲恰当地、带着规劝的想法责打孩子一样,他也像一大师应做的那,为了教我而痛打我、惩罚我。如今我发现,他用尺敲打我的指甲所带给我的疼痛与恐惧,激励我更快、更好地学到了许多东西。当学的时候,因为害怕他抓住我的头发拉着头猛撞墙壁,我从不曾打翻颜料,也从不曾费他的金彩;我能很快地熟记马前腿的弧度;我知道怎么掩盖描边师的失误,懂得及时清洗画笔,以及学会了如何心无旁骛地专注于面前的书页。由于我的才华与专精全得自于年少时接受的责打,因此,如今我也理直气壮地责打我的学徒。不如此,我知道就算我错打了他,只要不击垮学徒的精神,最后也终将使他受益无穷。” “尽管如此,你知道殴打一位长相清秀、眼神妩媚、天使般的学徒时,偶尔,你会因纯粹的享受而耽溺其中。你很清楚奥斯曼大师想必也从你身上得到过同样的快感,对不对?” “有时候他会拿一块大理石磨光石狠狠敲击我的耳后部,害我耳鸣好几天,连走路都处于半恍惚状态。有时候他会使劲掴我巴掌,使得我的脸颊痛上好几个期,眼泪直流。我记得这些,但仍然敬爱我的大师。” “不,”黑说,“你对他满怀怨恨。愤怒在你心底暗暗累积,为了报复,你替我的姨父画法兰克风格的手抄本。” “你一点儿都不了解细密画家。事实刚好相反。大师的责打,能使一位年轻细密画家对自己的大师忠诚尊敬,至死不渝。” “伊莱奇和西亚乌什被人从背后割喉的凶残场景,就如此刻你对下手的情况一样,肇始于兄弟阋墙,而根据《君王之书》所述,兄弟阋墙的原因往往源于一位偏心的父亲。” “的确。” “你们这群细密画家的偏心父亲不仅促使你们自相残杀,现在更打算背叛你们。”他狂妄地说。“呃,拜托,刺到了。”他呻吟道。他痛苦地哀号了一会儿,接着继续说道:“没错,只需一眨眼的工夫,你就能割裂我的喉咙,让我血流满地,像头献祭的羔羊,不过,如果你没听完我的解释便下手—我也不相信你会那么做,呃,求求你,够了——那你一辈子都会想着我现在到底打算对你说什么。拜托,刀锋稍微松一松。”我照做了。“虽然从你们小时候开始,奥斯曼大师就密切注意着你们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欣喜地看着你们的天赋才华在他的悉心教导下,于绘画作品中盛开绽放,不过如今为了拯救他为之奉献了毕生精力的画坊及其风格,他决定弃们于不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