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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才(3)



  毕奇像刚懂道理一样点头。穗子说:“你练琴吧,我练完了。”毕奇说:“我打赌你不到八十斤。”穗子把海蓝练功服袖子一撸,说:“那也比你有肌肉!看见没有”她一捏拳,大臂上真出来个小疙瘩。毕奇便伸手上来摸了摸,说还真是肌肉!他又用两个虎口一比,说:“你的腰肯定比这还细。”穗子马上说不可能,我又不是只马蜂。她像所有舞蹈队女孩那样歪脖子拧下巴,嘴上是吵架眼里柔情似水。她在很多年后奇怪,经受了一场奇耻大辱之后,她怎么仍在这个时刻跃跃欲试地想作怪?毕奇说那我量量看。

  他两只大胖手带着冻疮和松香粉末傻呼呼地卡了上来:“你看,差不多吧?也就稍微粗一扣扣儿!”他的手弄得穗子痒了,咯咯地笑着躲闪。毕奇说他打赌她腿上肯定没什么肌肉。穗子不服,把一条腿单举起来,控在空中,缓缓划动,一面说没肌肉能做这个?你掐表吧,十分钟之内我这条腿不带落地的!毕奇还是不以为然,穗子急了,说那你来一个试试!毕奇把腿一绷,说:“来,摸摸看,咱这肌肉一块块都不含糊!”穗子觉得伸手去摸不大成体统,但又一想,男兵女兵常常在一块掰腕子,有时还会打闹得滚作一团,认为“不成体统”,只说明自己思想复杂。“思想复杂”是最刺痛穗子的一个罪名。

  穗子思维飞转的时候,毕奇已捉住她的手,捺在他腿上。毕奇的腿果然挺结实。毕奇把她的手领到肚子上,说看看咱这腹肌!穗子彻底放心了:假如人们这时还不把她的事告诉毕奇,就不会告诉了。倒不是穗子对毕奇有非分之想,只是她太看重毕奇给她的这份平等和尊严。打靶之前出了事故:毕奇半夜口渴,起来喝水,喝了行军壶里灌的擦枪油。每隔半小时,毕奇便要呕吐一次,腹泻一次。老吴忙坏了,打着电筒、架着毕奇在茅厕和宿舍之间飞快往返。最后仍是无济于事,还没跑到茅厕毕奇就不行了。

  老吴咬牙切齿地说:“夹紧屁股、屏住呼吸、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毕奇身体一垮,老吴知道这下好了,全到裤子里了。老吴怎么也拽不动毕奇。他蹲在地上“呜呜”地哭,老吴一说“总得洗吧?总得换裤儿吧?”他就哭得更伤心。老吴很懂毕奇,他自尊心太强,宁死也不要人收拾他裤子内被粗粗消化过的枪油。擦洗干净后的毕奇躺在被窝里,不理睬劝水劝汤的老吴。老吴明白他羞坏了,并且心里有太多的知恩和感激,若要表达,更令他害羞。老吴说:“你龟儿真做老吴儿子了老子给你抓屎抓尿了。”到中午连军区首长都来看望毕奇了。然后毕奇就让首长的车给送到了军分区医院。一礼拜后毕奇还是吃什么吐什么,一个人瘦得只剩个大脑壳和一对大手、一双大脚。妞妞和丫丫从成都赶来。

  妞妞一见毕奇眼圈也红了。丫丫把医生护士叫来大发脾气,说这么简单的病情都处理不了,干脆回老家做赤脚医生去。丫丫指示给毕奇用她带来的营养液,又指示把毕奇同屋的三个病号搬出去。姐妹俩在招待所号了间房,一早便到毕奇床边来监督治疗,开始是把早餐带过来吃,后来洗漱、早厕都挪到了这边。毕奇脸上果真有了人色。一天早晨例行抽血,妞妞见小护士扎得毕奇咧嘴,便斯斯文文地训导起来,说你以为人人都跟连队来的糙大兵似的,吃了你们的苦是哑巴吃黄连?一个老护士这时跑进来,一把逮住妞妞就往走廊里拖。“今天让我逮着了我说怎么天天早上有人在女厕所大便不冲水!……”妞妞已给她拖到走廊上,一个劲地挣扎。老护士说:“去,把你拉的大便给我冲掉!”妞妞的白净脸涨得通红。丫丫跑出来保护姐姐,说:“你再敢不放手……放不放?……好,好。

  现在不放,可就来不及了,马上你就要知道我们是谁了。”有人凑到老护士耳边告诉她:“这姐妹俩是司令员的女儿。”老护士说:“司令员的女儿就拉了大便不冲啊?”老护士这话非常在理,非常合逻辑,也非常有原则。连妞妞和丫丫都觉得理亏起来。但两人毕竟是女孩子,一口咬定老护士老眼昏花,诬陷好人。科主任这时开始查房,听走廊上乱便出来搞治安。丫丫和妞妞回到毕奇病床边,听老护士大声说:“司令员的娃儿也要讲卫生!不行让司令员自己来评评理!……”军训结束回到成都,是春节前夕。老吴交代了毕奇如何吃药,如何休养,便匆匆回家探亲了。其实毕奇已经康复了,人也胖了不少,早就开始吃正常伙食了。初一早上他照旧练琴,结束后拿了饭盒到伙房打饭,这才记起初一伙房不开伙,而是分发给每人半斤面、半斤肉馅,由大家自己去包饺子。

  大家往往自己结伴,五、六个人合成一组,皮儿的皮儿,包馅儿的包馅,同时胡聊,或者逗嘴。穗子受到一组人的邀请,感动得心也要化了。半年来这还是第一个集体向她展开怀抱。但她忽然发现各组都没有毕奇,知道他又躲到什么别人找不见的地方练琴去了。她便撒了个谎,说另外一组人已邀请了她。穗子撒谎是因为毕奇。假如她告诉人们,毕奇尚未入伙,大家一定会等他练完琴冒出来时,拉他入伙。那伙人里万一逗嘴逗得过分,说出穗子的事来,穗子从此连最后尊严也没了。她见过类似情形:斗争归斗争,事情一过半年,人们就会拿当事男女开玩笑,假如有人说:“唉,小萧,怎么不和你男朋友一块包饺子啊?”穗子在毕奇面前就原形毕露了。这么长时间以来,毕奇给她的一份友情,基于他仍旧认为她单纯无邪。半年中,从夏到冬,毕奇的友情成了穗子的空气和水。

  她领到面和肉馅,等着毕奇。见到他,她说她起床晚了,别人都搭了伙,她只好单干。毕奇特别高兴,说我来皮儿吧,你这个南方佬儿肯定不会皮儿。穗子不动声色,把面和好,不紧不慢操起了面杖。毕奇大手直拍,连连喝采:“!!南方人成这样也还凑和。”吃饭时毕奇谈到他母亲。他说他跟母亲每隔两天就通一封信。妞妞和丫丫接他去司令员宅子,也请他用司令员专线给母亲打电话。他忽然说:“你好像挺脱离群众的。”穗子说:“没有啊。”“你不太合群。”“谁说的?”“你说我呢,小萧,我合不合群?”穗子说你当然合群了,你群众关系最好了。他说:“咳,咱本身就是群众嘛。”

  说完他笑起来,大眼睛弯弯长眉飞舞,一点也没有平时怯懦木讷的样子。穗子想,毕奇倒跟她挺合得来,说不定他也拿她的友情当回事呢。她还发现毕奇有个不正常的地方:对别人的事,他一个字都不谈,似乎他一点也不知道他周围的人怎样活着,亦似乎他知道也不感兴趣。春节之后,复员、转业的名单公布下来。名单里有老吴。老吴委屈冲天,说文工团卸磨杀驴、过河拆桥、吃了柑子砍树、掏空了豆瓣酱砸酱缸。他在文工团领导面前却说另一番话:这么多年我老吴不是无怨无悔地做末席嘛?末席,就是最小一颗螺丝钉,只能由他这样思想过硬、不图名不图利的老同志来当。最后他老泪纵横,说毕奇和他处得跟爷儿俩似的,他走了,谁来照顾毕奇?毕奇可不是螺丝钉,而是主机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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